高桥文治《元好问与他的时代》(以下简称《时代》)是继胡传志《元好问传论》(中华书局2021年版)之后又一部元好问研究力作。我们在该书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作者对元好问自我意识、思想逻辑、文学渊源的探寻。实际上这位日本学者是将元好问放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为元好问的行为准则、文学创作寻求更为合理的阐释。可以说,“中国文化传统”是贯穿这部著作的主线,具体体现在中国思想传统、中国文学传统和中国士人传统三个方面。
这些背景考证也使作者发现了诸多“悖论”。比如元好问基本没有在诗歌中使用“女真”“蒙古”等对指向现实的内容,即使是最为着力的丧乱诗,也从来不对事件、事态进行直截了当的叙述,而是通过运用“典故”“比拟”等手法,只对事态的深刻性进行集中描写。由此可知元好问的记述重心并不是金元交替期间的历史,而是通过对时代性的人为消除,揭示了金元王朝交替期间发生的惨事其实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有可能发生的“普遍的历史悲剧”这一本质,同时借此努力向人们证明金国作为坐拥中原的封建王朝的正统性(147页)。作者还发现,元好问金亡后的诗歌,真正属于“社会诗”的几乎没有,也就是元好问更多不是着眼于“当下”的记录,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思想史的传统中,去书写他所面对的社会现实。
作者更是慧眼独具地发现了元好问创作中“空白的国家论”,也即元好问几乎没有像刘祁《辩亡》那样,对造成金朝灭亡的皇帝和权臣们一一进行直接的评论和声讨,“至少在冠以自己的名字的诗文作品中,明确将这一意图宣之于口的事情元好问一生都没有过”(385页)。但作者认为,元好问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态,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金朝灭亡的罪魁搜寻”作业,那就是《金史·白华传》。这篇只记载了白华人生中十二年历史的具有独特性的传记,正是元好问所要展开的传统立场上的一次“辩亡”(366页),而且应该是元好问怀着最大限度的意图执笔的“辩亡”,是他竭尽全力的“君主论”(393页)。
对于金亡后元好问所作的诸多墓碑文,作者也发现了元好问根植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思想观念。“他是在金朝的历史中搜求着他心中的中华王朝应有的理想形态。或者说,他是在奉职金朝的众多官僚中寻找着理想中的士大夫形象。他不懈地向着未来发送着属于他这个时代的信息,其目的不是为了要改变未来,而是为了忠实地向后世传递所谓的‘中华’的传统。”(393页)应该说,作者对元好问书写的意义做了精妙的解读和论定,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立体的元好问,一个站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思想传统的流脉中,贯通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书写者。
作者继而认为,元好问不仅是“文学传统”的继承者,还是革新者。举《薄命妾辞三首》为例,认为元好问将“闺怨诗”变形为“丧乱诗”的做法或许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但将传统的“闺怨”抽象化后,巧妙融入了司空见惯的悲哀、绝望,将其转化为“诗史”的手法是前所未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元好问的‘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可以说堪称绝唱”(141页)。也就是说,元好问既善于巧妙利用“文学传统”,又能够提升转化、为我所用,从而抒发自我情感,创造出新的文学样态。
总之,《时代》一书能够将元好问安放于中国文化传统中,从思想传统、文学传统、士人传统等多个层面,对元好问的人生选择和文学作品进行了颇有新意的解读。当然,有些解读还有待于学界的进一步讨论。如耶律楚材诗《和太原元大举韵》中的“元大举”是否为“元好问”的笔误(191页),胡传志先生曾提出耶律楚材戏称元好问为“大举”,可能是因为元好问一次性地举荐了54位金朝才士(见胡传志《元好问传论》第一章“称谓种种”);又如将元好问《三奠子》中“两缠绵”的“两”解作元好问的妻子和女儿(288页),或也未必恰切。但即便存在一些可资讨论的地方,也并不能掩盖这部著作的巨大光芒,其价值必将得到更多学者的认可和推崇,在时间的打磨中越发熠熠生辉。
(转自《图书馆报》2024年12月27日第8版,原标题为《日本学者看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元好问——读高桥文治〈元好问与他的时代〉》,作者系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