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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语典故丨哲理性与形象性的统一——试论《聊斋志异》的寓言
发布时间：2025-07-23 13:41:04
来源： 文史知识
作者：孙一珍
《聊斋志异》就其大量的篇幅和主要的形式而言，应为短篇小说集。但是，它并不限于短篇小说，还有讽刺小品、杂文、特写、传说、寓言等多种形式。其中仅寓言就有近二十篇之多。由于《聊斋志异》不曾按文体分类，这些短小精悍的寓言往往夹杂在许多不同形式的作品中。人们通常着眼于那些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如《促织》、《席方平》、《胭脂》等等。至于寓言，却往往为人们所忽视。其实从艺术造诣而言，聊斋寓言和聊斋小说并无轩轾之分。拙文有心为《聊斋志异》中的寓言说几句话。
▲ 电影《聊斋：兰若寺》海报
春秋战国时代，我国曾经出现了大量寓言。庄子、荀子、孟子、韩非子、列子等都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寓言故事。先秦寓言有一个明显特点，即往往寓深刻的道理于形象之中，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战斗性。《聊斋志异》中的寓言则直接继承了中国古代寓言的现实主义传统，它通过塑造一系列的艺术形象，无情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鞭挞了官吏鱼肉人民的贪婪和丑恶。《黑兽》便是这样一篇寓言：“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啣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作者在篇末假“异史氏”的口气说：“……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这则寓言以黑兽与虎的关系，来比喻贪官对人民的任意宰割。寓意贴切，发人深思。
蒲松龄对于贪官、豪绅肆意侵吞民财、欺凌百姓的现状颇为不满，他经常在作品中激励人们展开不同形式的抗争。有些寓言通过弱小战胜强暴的故事，对弱者勇敢和坚韧的战斗精神作了热情颂扬。譬如《螳螂捕蛇》中“围如碗”的巨蛇，你看它在丛树中“摆扑”时，“以尾击柳，柳枝崩折”，何等的强悍！但小小的螳螂并没有为其所吓倒，它不仅敢于和巨蛇较量，而且很善斗。它抓住了巨蛇的弱点，“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使巨蛇“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这则寓言妙在篇幅短小，但深刻地阐明了弱者如何战胜强者的道理。再如《竖牧》、《大鼠》等寓言从不同角度叙述了克敌制胜之道。前者讲的是两个机智勇敢的牧童，捉得两只小狼，“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趁大狼“仓皇”寻子之际，“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其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前树又鸣，又转奔之。”两个牧童配合默契，轮番实行疲劳战术，使狼“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来往奔跑嗥叫于两树间，终于活活累死。后者讲狮猫智捕大鼠，亦用此法，猫在登几、跃下的循环往复中，消耗硕鼠的体力。趁其“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之际，“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
上述寓言反映了生活的辩证法：从总体看，螳螂、竖牧、狮猫是弱者；巨蛇、大狼、大鼠是强者。但是从局部的优势看，前者却具有为后者所没有的长处（如螳螂善跳，有刺刀；竖牧主意多，能登树；狮猫灵活，体力好）。弱者如能重视战术，充分发挥所长，坚持斗争，在这个条件下就能逐渐化被动为主动，由弱变强，并终于战胜对方。作者善于运用形象思维，把生活中的辩证法化为文学中的寓言形象。深刻的哲理性和生动的形象性的统一，正是这类作品的显著特点。
朴素的敌我观念，对善良的人民讲友爱和同情，对害人虫则要坚决除掉，这是《聊斋志异》寓言的又一思想特点。《象》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粤中有个猎人，挟箭进山。他偶尔躺下来休息，不知不觉地沉入睡乡，被一只大象用鼻子摄走。他忖度自己必定遭害。没有多久，象把猎人安放在树下，朝他拜了一拜，随即大叫一声，一群象纷纷而来，围着猎人，似乎有什么事求他。摄猎人的那只象伏在树下，抬头看看树，又低头看看人，好象要猎人上树。猎人会意，便踏着象背攀援到了树上。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只雄狮，所有的象都伏下，狮子择一肥者，意将搏噬。吓得众象浑身发抖，既不敢逃跑，只好仰望树上，仿佛祈求猎人援救它们。猎人这才明白了象的用意。因此，一箭射死了狮子。这时，群象一齐向空中拜舞。猎人下树后，象再次伏下，用鼻子牵着猎人的衣服让他骑上。群象将他载到一个处所，把地刨开，露出许许多多象牙。猎人下来把象牙捆起来搁到象背上。象一直把猎人负送出山才回去。在这里，雄狮象征着恶势力，大象代表了善良的人民。作品借此昭示人们要象群象一样团结、互助，共同警戒凶残的敌人。此外如《侠禽》、《鸿》、《义鼠》等都寄托了类似的思想，晓喻人们要见义勇为，保护弱者，敢于向弱肉强食者开展斗争。
《藏虱》更是一则别具一格的寓言。“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乡人出于对虱的怜悯，扪虱而不杀，以一念之仁而被虱所害。构思颇与《伊索寓言》中的《农夫与蛇》相似。《藏虱》与《象》表现了两种不同的思想感情；《象》从正面提倡惩恶正是为了扬善，重在讲对善良的同情；《藏虱》则从反面警戒人们要除恶务尽，对虱子一样的害人虫绝对不能讲宽容。如此，爱憎分明，是非清楚，正是蒲松龄思想的高明之处。
此外，《聊斋志异》中的寓言还具有劝诫和讽刺的内容。《黎氏》所述的故事即属此类。谢中条佻达无行，“三十余丧妻，遗二子一女”，暂雇佣媪抚子女。有一天，谢“翔步山途”，路遇少妇，“心悦之”。野合后，妇自言黎氏，早寡。谢与黎氏思谋逃窜回谢家，黎氏借口“所虑家人一泄，两非所便”，让谢遣去孤媪。过了一个多月，谢因公外出，回家时才发现情况异常：“中门严闭，扣之不应。排阖而入，渺无人迹。”有巨狼冲门跃出，谢进寝室一看，“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这则血淋淋的寓言，说明了一个人行为不端常常是引狼入室的导因。它劝诫人们要举止端庄，作风正派，否则会贻害无穷。
如果说《黎氏》是劝世之文，那么《车夫》便是讽世之文。它全文虽仅有五十七个字，却是一则现实主义精神强烈，教育作用深远的寓言。“有车夫载重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欲释手，则货敝身压，忍痛推之。既上，则狼已龁片肉而去。乘其不能为力之际，品尝一脔，亦黠而可笑也。”它尖锐地嘲讽了那种乘人之危、从中渔利的小人。
在《聊斋志异》中，有一部分是介乎寓言和小说之间的作品。从有较长的篇幅，较鲜明的人物形象和一定的故事情节来看，这些作品已具备短篇小说的特点。但是从它具有讽刺性和教育作用来看却又象是寓言。为读者所熟悉的《画皮》、《劳山道士》、《老饕》等就是如此。《画皮》刻画了一位“爱人之色而渔之”的王生，为贪欲所蔽，是非不分，人妖莫辨。妻子怀疑美女是“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道士向王生指出“君身邪气萦绕”，他仍极力辩白。道士摇头而去，叹息说：“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王生还以为道士借魇禳来骗饭吃的。直到王生透过窗户亲眼窥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化为女子”。这才惊恐万状、急急忙忙地找到道士“长跪乞救”。然而终于不免被厉鬼裂腹掬心而去。这篇作品具备寓言固有的特色，意在揭示邪恶往往以乔装打扮掩盖其凶残的本质。然而就作品的结构严谨、情节完整、形象鲜明而言，则又非短篇小说莫属。正如鲁迅先生所讲的：“贬锢弊常取类型。”（《伪自由书》）作品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展现了王生这一类型受骗上当的心理状态，而且还鞭辟入里地剖析了心灵上的疮疽，“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伪自由书·前记》）作者准确地把握了王生中邪的内在根源——贪欲，在作品中把由这个心灵上的疮疽导致人物行动上的愚味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从而使读者从疮疽的危害取得鉴戒。其他如《劳山道士》旨在鞭挞那种投机取巧、不肯下苦工夫，最后必然“碰壁”的人。《老饕》则讥讽了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以一己之微长俯视一切，而适见其浅薄可笑。这类寓意蕴藉的小说，无论今后都具有深刻的审美教育作用和认识意义。
就全书而言，《聊斋志异》也可以说是一部大寓言。在清人南邨的题跋中曾说过：“聊斋少负艳才，牢落名场无所遇，胸填气结，不得已为是书。余观其寓意之言，十固八九，何其悲以深也！”他还指出蒲松龄“作此郁郁语，托街谈巷议，以自写其胸中磊块奇诙哉！”这一评价是符合作品实际的。作者以其一生坎坷，成孤愤之书，有所寄托，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聊斋志异》十之八九有其寓意，同样是历来比较一致的看法。在这部杰作中，举凡封建政治制度的黑暗和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封建科举考试制度的种种弊端，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都是作者所要暴露和批判的对象。作者对当时社会上存在的欺骗、掠夺、赌博、淫乱等等丑恶现象，充满了厌恶之感；对吝啬、挥霍、虚伪、不劳而获、放荡不羁等等恶劣品质充满了鄙视。这一切统统借狐鬼神怪发泄一生的愤慨，曲折而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想说、而又不能直说的话。不消说，《聊斋志异》中的绝大部分篇章大都寄寓着深邃的警世或劝戒，讽渝或针砭之意。这可以从本书各篇篇末的“异史氏曰”中找到有力的说明。“异史氏曰”通过简练的概括或抒发议论，或表述观点，或点明主题，或暗示思想倾向，与正文互为表里，相得益彰，从而成为揭示作品寓意的有机组成部分。正象有的寓言在最后一段标明寓意一样，它在篇末往往能发挥画龙点睛的作用，收到深化主题思想的效果。
《聊斋志异》全书托始于《考城隍》，而归结于《绛妃》¹。清人但明伦认为“考城隍，寓言也。自公卿以至牧令，皆当考之。考之何？以仁孝之德，赏罚之公而已矣。”《考城隍》命意在于赏善罚淫。作品树立了一个“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而得以考中城隍的宋公为阳世官吏的榜样，隐晦地批判了那些赏恶罚善、是非颠倒的人间官吏。《绛妃》被誉为“曲终雅奏”，成为全书的归宿。作者在本篇内“文思若涌”，亲自为美丽、善良的花神起草了一篇檄文，声讨“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的风神。“幻里花神，空中风檄”的象征意义在于暴露怙宠日恣、肆狂无忌的强梁世界；鞭挞假虎之威、助纣为虐的邪恶势力；批判制造官虎、嫉贤妒能的科举制度，这与《考城隍》首尾相呼应。《聊斋志异》以赏善罚恶始，以讨封（风）氏终，足见蒲松龄孤愤之深广和全书寓意之隽永。
1.《绛妃》在青柯亭刻本中又名《花神》，被列为《聊斋志异》全书的最后一篇；在三会本中则载于卷六。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1983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