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镜录校注》,嘉兴大学富世平校注。本书是富老师继《北山录校注》《释氏要览校注》《大宋僧史略校注》《开元释教录》《翻译名义集校注》《高僧传》之后,在中华书局出版的第七种佛教文献。从萌发整理《宗镜录》的念头,到正式着手,再到完成初稿、定稿、出版,经历了十六七年的漫长过程,其中的甘苦冷暖,非亲历者不能知、不能道,为此,我们特意邀请富老师撰写此文,分享给各位读者。
众所周知,古籍整理需要相当的知识积累,但更需要亲身实践。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不断积累经验,不断接近理想的目标。我最初开始整理校注的是《北山录》,现在想来这是属于真正的“摸着石头过河”,还不是很自觉的状态。不仅不知道河对岸是怎样的风景,甚至连河的对岸在哪里都不是很清楚,更遑论河水的深浅、缓急。现在回头去看,书中留下了不少缺憾。其实,除了已经出版的著作,这些年还留下了一些半成品乃至一些基本成型但尚未收尾的毛坯,如《诸经要集》《成唯识论述记》等,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时被大水冲坏、冲走,或者还在河中扑腾的。但无论如何,这些整理的实践都使我在佛教知识方面有了更多储备,对古籍整理工作有了更深入的思考,我心中理想的古籍整理作品有了更为具体鲜活的形象,也对怎样才能做出更能接近理想的古籍整理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2015年10月,在校注《翻译名义集》之余,我开始调查收集《宗镜录》的版本以及已有的整理、研究成果。2016年5月,校注工作正式开始。到年底,经过七个多月的努力,第一遍工作基本完成。这段时间里,我在本职教学工作之外,还兼着学校学报的编辑工作,但仍然每天至少花费六个小时在从事《宗镜录》的校注,工作强度很大。之后就是不断修改。2017年,我以“《宗镜录》校注”为题,申报了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项目,并顺利立项。这是我校注工作的助推器,也是艰苦征程中的及时雨。这本书规模太大,每次修改一遍,都要耗费数月的时间。2017年至2019年期间,每年至少修改两遍。2019年12月下旬,又打印出纸质稿,再修改、补充。2020年5月底,又完成一遍系统的修改。这样算来,不计零星的修修补补,从头到尾完整的修改至少有8遍。2020年6月2日,我把《宗镜录校注》的书稿正式发给了中华书局的编辑老师,对我来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忘记。当然,交稿并不意味着工作的结束,细节的、少量的修改一直都在进行,随时反馈给出版社的老师。2024年初,我在看二校稿的时候还做了部分修改。10月底,书稿进入质检环节,我还在推敲部分标点。一言以蔽之,整理校注《宗镜录》,就是我此刻为止最为费时费力的一段旅程。
其次,是对较难理解的内容、词语尤其是佛教词语做较为详尽的梳理、解释。词语的解释,有工具书可以利用,又有大数据可以检索,这和传统的注书相比有了很大不同,但怎么选择最为贴合的义项、如何在成百上千的语料中做出恰当的取舍,仍然需要一定的辨析。尤其是有时电子检索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这也就需要我们具有一定的储备,二者结合,才有可能较好地解决问题。如《宗镜录》卷二三有一句:“如上医治患,见草童舞而众疾咸消。”此说显然有出处,但直接检索时,不管用哪个关键词都找不到相关的文献。但如果我们知道医王耆域合各种药草为童子形以治病事,问题就迎刃而解。《大宝积经》卷八中有云:“耆域医王合集诸药,以取药草作童子形,端正姝好,世之希有。(中略)或有大豪、国王、太子、大臣、百官、贵姓、长者,来到耆域医王所,视药童子,与共歌戏,相其颜色,病皆得除。”这就是所谓“上医治患,见草童舞而众疾咸消”。禅宗文献中,有“草童能歌舞”之说,但其用意和后代的解释都已属于对原意的误读。
在《宗镜录》标点、校勘和注释的过程中,我经常深陷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的苦闷悒郁,但也充满因解决了颇费周章的问题而带来的无比喜悦。或是断开了难解的句子,或是校勘出了能理清文意的字词,或是找到了隐蔽的文献出处,都能带来巨大的成就感。那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趣,真是无以言表!
另外,《宗镜录》“广搜玄奥,不厌文繁,和会千圣之微言,洞达百家之秘说”(《宗镜录》卷三四),“不异孔子之集大成也”(蕅益智旭《较定宗镜录跋》)。其实,《宗镜录》不但在佛学思想上具有集大成的性质,而且语言典雅精致,即使卷帙浩繁,但沉浸其中,无疑是美的享受。雍正皇帝谓其“为震旦宗师著述中第一妙典”,虽出于偏爱,但也反映了其价值所在。校注时,虽然每次开头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但一旦进入其中,常常会令人击节赞叹,不知不觉中沉醉于其诗性的语言,流连忘返。这是貌似枯燥的古籍整理工作中,非常难得的享受。诚如钱谦益所言:“隋唐以来,天台、清凉、永明之文,如日丽天,如水行地,大矣哉!义理之津涉,文字之渊海也!”(《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
我从事佛教文献的整理,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已经出版的也有好几部,但校注《宗镜录》的收获是最大的。在整理本书之前,面对艰深的佛典,我深感茫然,时有不知所措。但在此之后,尽管对艰深的佛教义理还是一知半解,但阅读中所感受到的那种艰难明显降低了不少。这既得益于多年来的积累,更得益于啃下了《宗镜录》这个硬骨头。
回过头来,整理越多,越会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古籍整理是一项遗憾的事业,是没有止境的工作。无论自己付出怎样的心血,不足和问题总会如影随形。《宗镜录校注》中这样那样的问题,一到读者手中就会被指出,而随着相关问题研究的深入、文献的普及以及整理条件的改善等,我充分相信还会出现更好的整理本。这是古籍整理的常态,也是学术研究的常态!但在整理校注的过程中,自己付出过辛勤的努力,也得到了巨大的收获,体验到充盈身心的愉悦,这就是一段非常难得的旅程。而这一刻,想着自己的人生曾有这样一段既为己又为人的难得旅程,更觉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