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陆游诞辰900周年

一、时代风云与江山之助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山阴的风景十分秀丽，那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境内又有禹迹寺、兰亭、镜湖等众多名胜古迹，这使陆游从小就受到山水自然美的熏陶。他生当北宋灭亡之际，亲历了丧乱之痛，又从父亲及朋友那里接受了爱国主义的教育。因此，他从小立下壮志，要奔赴前线杀敌，决不让侵略者践踏祖国的锦绣河山。
乾道六年（1170），陆游四十六岁，出任夔州通判。他沿着长江西上，经过今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穿过三峡到了四川。一路上饱览大江两岸雄丽的山川景色，凭吊屈原、李白、杜甫等诗人的遗迹，考察各地的风俗民情。壮丽河山开拓了他的眼界和心胸，提高了他的诗文创作水平。正如他自己所说：“西行万里亦为何？欲就骚人乞弃遗。”（《巴东遇小雨》）“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水亭有怀》）。在这次壮游之中，写了许多描绘沿途山水景色抒发失意悲愤感情的诗篇，形成了自己的诗歌风格。
乾道八年（1172）二月，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前往抗金前线南郑任幕僚，协助王炎管理军务。他从夔州赴南郑途中，游览了梁山，经广元、南充、鼓楼铺和诸葛亮北伐时候驻营的筹笔驿，最后到达南郑前线。从此，他的生活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他常身着戎装，驱马各处视察军情，到过附近的定军山、金牛驿、韩信坛、武侯祠、老君祠等名胜古迹，还到达大散关、仙人关、飞石铺、桔柏渡等古来兵家必争的雄关险隘。关中的山水风光和前线艰苦紧张的军旅生活，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也丰富了他的诗歌内容。
但数月后，王炎调离川陕，幕府解散，陆游骑着毛驴经过剑门返回四川，一路上吟唱壮志难酬的悲歌。他回四川后，先后在蜀州、嘉州、荣州代理地方官，游览过西林院、修觉寺、化成院、凌云山、青城山、离堆、灌口庙等山水名胜。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招陆游担任参议官，于是他又到了成都。他们原是诗友，又同怀恢复中原为国雪耻的大志，此次成都聚会，主宾唱酬，甚为欢快。但陆游仍为恢复中原的抱负不能实现而忧痛。为了排遣苦闷，他出入酒肆歌楼，遍游锦城和附近各县的山水名胜，豪放不羁、不拘礼法，被同僚讥为颓放，于是索性自号为“放翁”。将近八年的蜀中和南郑生活，是陆游一生中创造力最旺盛、创作成就最高的时期。为了纪念这段难忘的生活，他把平生的诗文集分别命名为《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
淳熙五年（1178），陆游奉诏出川，东归江南，到临安（杭州）去见皇帝。他一生中曾几度出入临安，十分喜爱那里孤山西湖的旖旎风光，并在诗中再现了它们美丽的姿影。在其后的十多年中，他在福建、江西和浙江等地担任不能施展理想抱负的地方官。孝宗传位于光宗时，他被任为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由于他一贯坚持抗金复土的主张，再度为执政者所贬黜。
从绍熙元年（1190）陆游六十六岁以后，直到嘉定二年十二月（1210年1月）去世的二十年间，诗人都是在故乡山阴度过的。他住在离山阴县城九里地的三山，面对着波光粼粼的镜湖。诗人生活穷困，心境却闲适宁静。他时常泛若耶溪，游云门寺，或漫步于乡村小巷。他自己也参与农事，如栽桑、植花、养蚕、种菜、酿酒、做酱等，还给农民们看病送药，有时与田父野老们一起聚餐。农民生活和乡村风光成了他晚年诗歌的主要内容，有大量的田园闲适诗，也有不少山水诗篇。
陆游在《感兴》诗中写道：“吾尝考在昔，颇见造物情。离堆太史公，青莲老先生。悲鸣伏枥骥，蹭蹬失水鲸。饱以五车读，劳而万里行。险艰外备尝，愤郁中不平。山川与风俗，杂错而交并。”以司马迁、李白为例，说明他们在创作中取得辉煌成就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身行万里、备尝艰辛，对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有丰富深刻的体验。他又在《题萧彦毓诗后》写道：“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因此，他时时刻刻注意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吸取创作的灵感与素材。他有一次乘舟江行，“舟败几溺”，朋友担心他的安全，他回信却说：“平生未行江也，葭苇之苍茫，凫雁之出没，风月之清绝，山水之夷旷，畴昔皆寓于诗而未尽其仿佛者，今幸遭之。必毋为我戚戚也。”（韩元吉《送陆务观序》引）在危险时刻，他所关注的仍是更深入地体会自然山水的奥秘。
正是时代风云的激荡与雄秀江山的陶冶，使陆游一生诗兴如泉，喷涌不息，“六十年间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其中就有不少意境壮丽或优美的山水佳篇。

二、悲壮情怀与雄阔气象
陆游生活在一个国家和民族蒙受苦难与耻辱的时代，也是一个爱国精神高涨的时代。爱国精神贯穿陆游的一生，反映在他平时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成为《剑南诗稿》的重大主题和题材。爱国精神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得如此全面、广阔、强烈、深刻，这是同时代其他诗人不可企及的。他那些具有“拥马横戈”、“气吞残虏”英雄气概的作品，更是独开生面。陆游诗歌爱国精神也表现在他的山水诗中。他笔挟山水，驱驾风雷，唱出了当时抗战救国的最强音。请看：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不令气象少渟滀，尚恨天地无全功。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太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蒙。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
——《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
在陆游的笔下，白盐、赤甲二山就像威武的猛士抚剑雄踞，蓄机待发。“今朝”二句以下，描绘它们挥戈上阵，于杀气惨淡之中迎战横风疾雨。诗人以猛士形容白盐、赤甲，正是要借此抒发他渴望投入战斗扫荡强敌的豪情胜概。诗中“正如奇材”两句，揭示艰苦卓绝的卫国战争大熔炉，能使平凡的人也显示出英雄本色。诗人以拟人化手法创造出雄拔威武的奇峰意象，洋溢豪情，励人奋发，又蕴含哲理，发人深思。这样的诗在山水诗史上是不多见的。又如五律《剑门关》：
剑门天设险，北向控函秦。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栈云寒欲雨，关柳暗知春。羁客垂垂老，凭高一怆神。
这首诗是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诗人赴任成都过剑门关时写的。首联写剑门关北控函秦的天险形势，然而当时函秦却已被金人占领。诗人的悲愤不平流露在字里行间。颔联是诗人对当时战争形势的议论。面对敌寇的强大攻势，诗人仍坚信国家的存亡最终取决于人的战斗精神，坚信全民族团结必胜。十个字言简意赅，高唱入云。颈联结合时令，写岁暮剑门关景色，又同上二联紧密勾联，借栈云寒雨，暗喻客主殊势的险恶状况；又以关柳知春，展望严冬过后春天将到，同“存亡在人”呼应，与他的名句“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意蕴相似。尾联抒写自己年过半百而报国无门的悲怆。全篇把山水形势、时令景物同国家、民族、个人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意境沉雄悲壮，笔墨精练含蓄，是一首渗透了丰富复杂的爱国感情的山水诗。
我们再看淳熙五年（1178）二月诗人奉召自成都东归江行途中写的几首山水诗。先看《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舟。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诗人以纵横驰突、跌宕飘忽的笔触，描绘登泸州南定楼所见重复江山、纵横风雨和烟波浩渺的归途，也表现他所听到的异地语音与欸乃棹歌。借助这些景物环境的衬托，把异乡风物之美和客游怀土之情的不调和、为国建功壮志和无路请缨境遇的矛盾表现出来，诗人在风雨楼头四顾茫茫、心中凄迷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全篇句句转、笔笔奇，颔联写江山风雨瞬息万变情状，尤有磅礴的气势和深邃的寓意。再看诗人东下到瞿塘峡时写的《醉中下瞿塘峡中流观石壁飞泉》：
吾舟十丈如青蛟，乘风翔舞从天下。江流触地白盐动，滟滪浮波真一马。主人满酌白玉杯，旗下画鼓如春雷。回头已失瀼西市，奇哉，一削千仞之苍崖！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醉面正须迎乱点，京尘未许化征衣。
诗一开篇，诗人所乘的十丈巨舟就宛若一条青色蛟龙从天而降，乘风翔舞，破浪飞行。继而江流奔腾汹涌，使峡口的巨礁滟滪堆变成一匹时浮时沉的骏马。在主人捧杯劝饮的瞬间，涛声与鼓声响成一片，如同春雷隆隆，瀼西市已一闪而过。迎面扑来的，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苍崖。忽见苍崖从中裂开，那石壁飞泉如九天银河飞泻而下，半空中水沫似万斛明珠迸溅。诗中山水全从醉酒中的幻觉写出，想像瑰奇，妙喻联翩，笔挟风雷，气势飞动。正是诗人豪放不羁的性格与峡中山水景物强烈共鸣，才产生了这首充满奇情壮采的山水醉歌。诗的尾联，诗人写他伸展双臂，任由清凉水珠冲洗醉面与风尘仆仆的征衣，读者清晰地看到了他那颗思绪纷乱的心，感受到他不愿意离开抗金前线又不得不离开的悲愤，以及他对恢复大业由追求到失望的哀痛。
这年五月初，诗人到达归州（秭归），又写了一首七绝《楚城》：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前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诗仅四句，却简练地勾画出荒芜楚城、悲啼猿鸟、流怨江水、吐恨滩声。诗人抚今思昔、吊古伤今的无限情意，都蕴蓄于慨叹和停顿之中。那流经楚城与屈原祠之间、阅尽楚国兴亡和人世巨变的大江，仍像一千五百年前那样“常如暴风雨至”（《入蜀记》）地轰鸣不息，使读者和诗人一起感觉到，这滩声既是为屈原倾吐怨愤，也在为与屈原有类似遭遇的南宋爱国志士宣泄悲恨！一首短小的山水绝句，展现出如此广阔悠久的时空境界，开拓出如此丰富的时代内容，倾吐着诗人如此深沉的内心情意，而又举重若轻、天然浑成，使人自然联想到被誉为杜甫七绝压卷之作的那首《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来，都是具有惊人艺术概括力的杰作。
淳熙五年秋天，陆游到达了夷陵（今湖北宜昌）。当舟发夷陵时，他又写下一首七律《初发夷陵》：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前两联描绘夷陵江面山平水远的开阔景象，表现诗人闯过三峡险滩激流后豁然开朗的感受。颈联写雄鹰横飞、大鱼腾跃奇景，生气勃勃，情趣横溢。尾联写他喜见船上黄旗迎风飘舞，形象地表达出他希望在战旗下驰骋疆场、为国杀敌的情怀。全篇壮景与豪情相生相激，笔飞墨舞，节奏急促，令人读来气壮神旺。
以上所举的数首山水诗，都写于诗人入蜀和出蜀期间，有五律、七古、七律、七绝，可见其时诗人的创作已达到成熟境地，能够得心应手地运用各种诗体描山画水。在南宋诗人中，谁也比不上陆游，能在山水诗中把爱国感情表现得具有如此丰富的色调，如此深沉郁勃，同时把作为杰出爱国志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塑造得如此鲜明突出、高大壮美！
在陆游抒发爱国情怀的山水诗中，有些作品，如《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醉中下瞿塘峡中流观石》、《初发夷陵》等，尽管豪放恣肆不如李白，却分明具有李白诗歌豪逸瑰奇的浪漫色彩。诗中表现的，多为崇山峻岭、怒涛狂潮、暴风骤雨、峭壁飞泉、俊鹘大鱼等雄阔、奇兀、险恶、飞动的山水景物，诗人又驰骋美丽的想像、神奇的幻想，运用拟人化、极度夸张、大幅度跳跃以及高度概括等艺术手法恣意渲染，使其更耸动耳目、惊心动魄，从而借以抒发如火如荼、似潮似浪的爱国激情。这一类诗，无论是古体还是律诗，运笔纵横飞动，有如高峰云雨、大江波澜，变幻奇绝。而另一类诗，如《剑门关》、《楚城》，沉郁顿挫略逊杜甫，却具有杜诗沉实浑厚的特色。这类诗写山水景物多为夕阳衰草、暮色晚潮、孤灯寒雨、断雁啼鸦、荒城哀猿等，诗人又多用细致的或简略的白描手法刻画点染，使这些意象气氛沉重压抑，借以抒写自我壮志难酬、岁月蹉跎的寂寞孤独、悲愤感怆，显示出写实的风格。
但陆游并非对李白和杜甫诗作简单的继承和模仿。他在诗中注入鲜明的时代和自我个性特色，并在一些诗中把李白的浪漫奔放和杜甫的沉郁浑厚熔于一炉。例如《南定楼遇急雨》、《泊公安县》等诗，深沉郁结的感情却借雄放变幻的笔势表现出来，就兼具李杜之风。而《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度浮桥至南台》等篇，豪俊奔放又流丽自然，可谓既似太白，又似东坡，更显出放翁的气象。我们再看七绝《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之一：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起首二句，诗人大笔如椽，饱蘸激情，勾勒出黄河与华山的形象，气势恢宏，境象高远，把它们作为祖国壮丽河山的代表和中华民族的象征。显然，这种大胆想像、极大夸张和高度概括的艺术手法，正是李白经常运用的。后二句转入对遗民苦盼王师却年年失望的情状与痛苦心理的抒写，苍凉悲愤，勃郁不平，又是运用杜甫式的写实手法。全篇前后二层转折跌宕，又以内在的炽热感情贯注一气，意境雄浑伟丽、深沉悲壮，正是有机地融合李杜风格的杰作。

三、笔墨工细，圆匀熨帖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指出：陆游的作品“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这第二方面的作品，在《剑南诗稿》中占的比例更多，而且绝大多数写于晚年闲居山阴期间，其中就有不少带有浓郁的乡村田园风味的山水诗。
陆游作于乾道三年（1167）归居镜湖三山期间的七律名篇《游山西村》，从全篇看应属田园诗。其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联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八字再现浙东丘陵、水网、平原交叉地区春天的特有景色，多么熨帖、生动！而诗人“在描写一路经行的客观景物中，突出‘疑无路’、‘又一村’的主观感觉，使叙述曲折，有阶段、多层次，包含着进入不断变换新境界的意思和有时遇塞而通、豁然开朗的喜悦”。因此，这一联“不独善状难写之景，色彩明丽，句法流走生动”（吴熊和等《唐宋诗词探胜》，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337页），而且把景趣、情趣与理趣自然熔铸于一炉，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还用比较方法分析说：“这种景象前人也描摹过，例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遥看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卢纶《送吉中孚归楚州》：‘暗入无路中，心知有花处’；耿湋：‘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周晖《清波杂志》卷中载强彦文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折徐行渐有村’；还有前面选的王安石《江上》。不过要到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这是足以见出陆游写山水善于“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的典型例子。
陆游擅长七律。他的七律山水诗充满了这类状景细致生动、曲折又熨帖的佳句，例如：“瓦屋螺青披雾出，锦江鸭绿抱山来。”（《快晴》）“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游修觉寺》）“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酝藉人。”（《登拟岘台》）“日斜野渡放船小，风急渔村摊网腥。”（《送客城西》）“风翻半蒲乱荷背，雨放一林新笋梢。”（《题斋壁》）“蚕如黑蚁桑生后，秧似青针水满时。”（《东关》）“云归时带雨数点，木落又添山一峰。”（《晚眺》）“绿叶忽低知鸟立，青萍微动觉鱼行。”（《初夏闲步村落间》）等等。这些描写山水自然景物的诗句，或白描，或彩绘，或比喻，或拟人，手法多样，无不感受细腻，表现生动雅致、曲折传神。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景句几乎都是诗中的对仗句，对偶既工整精致，又流利奇健；既能出人意表，又绝无生涩造作之感。刘克庄《后村诗话》称：“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赵翼《瓯北诗话》说：“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迭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陆游在对仗句中写景，已是随心所欲，触处生春，万象毕来，跃然纸上。
陆游七绝的山水诗也多有意象营构和意境创造非常精彩的佳作，例如：
烟雨千峰拥髻鬟，忽看青嶂白云间。
卷藏破墨营丘笔，却展将军著色山。
——《雨中山行至松风亭忽澄霁》
写由雨到晴的山景，想像奇丽，设色鲜艳，又由实入虚，既以唐代著名画家李思训的金碧山水摹状，又用李成的水墨山水反衬，比喻新颖而熨帖。又如：
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巾卧翠藤。
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
——《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
写雨后新凉舟中酣睡情景，用斜日照窗、橹声轻柔衬托，对舟外山水不著一字，而出峡后大江空阔、水平风软的景象和诗人舒畅开朗的神情心态却从言外显出，可谓情景交融的妙笔。再看《过灵石三峰二首》其一：
奇峰迎马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
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
前三句壮语写景，扬山抑己，令人心惊神骇。末句却骤然收缩，用赏画的方式将奇峰“缩入”诗中，又以“劳渠蟠屈”的幽默语气揶揄，情趣横生。此诗不仅构思奇特，也显出诗人胸怀开阔、气度恢宏。
陆游善于通过炼字即锤炼诗眼来为自然山水景物写照传神。例如：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一首清诗记今昔，细云新月耿黄昏。
——《西村》
诗中“簇”、“转”、“送”、“侵”、“耿”等字，都锤炼得生动精警、融情传神，却又自然、敷腴，不见着意刻琢之痕迹。
陆游的诗歌包括山水诗“裁制既富，变境亦多”（清姚鼐《今体诗抄·序目》）。他抒发爱国激情的山水诗气势奔放、骨力遒劲、境界壮阔、风格雄浑，受屈原、李白、岑参、杜甫的影响最为明显。而他晚年那些以自然平淡为基本风格的山水诗，则更多地吸收了陶渊明的淳朴、王维的静穆、白居易的清畅、梅尧臣的古淡、苏轼的风趣以及曾几、吕本中的圆美流转，使人在涵咏中充分地感受到诗人丰富的人生情趣与审美兴味。他借以写景抒情的语言，达到了温润圆熟、清腴隽永而又简朴自然的境地。陆游不愧是宋代山水诗继苏轼以后的又一位大家。
陆游的诗歌包括山水诗也有明显的缺点。由于他写得太多太快，不免造成粗率与自相蹈袭。清人朱彝尊批评他“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书剑南集后》）。钱锺书先生也说他“似先组织对仗，然后拆补全篇，遂失检点”，“多文为富，而意境实鲜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谈艺录》）。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