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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欣赏丨陈昌宁：感伤的燕子——梦窗词燕意象
发布时间：2025-08-29 15:46:05 来源： 文史知识 作者：陈昌宁

燕子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意象。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图腾崇拜，到“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的羁情抒发，再到“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的爱情讴歌，它伴随着中国音韵文学一路走来。燕子也是梦窗词的一个重要意象。在梦窗的三百多首词中，七十馀见的燕意象展现了燕的各种情态，寄寓了丰富的情感内容。

一  感伤的燕子

在宋词里，燕意象既有欢快的情调，也不乏感伤的内容。但梦窗词燕意象的感伤成分却更多、更浓。

首先，梦窗借燕见证人事兴替，抒发悲凉沧桑之感。借燕见证兴亡是刘禹锡的创造。自从他写出“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后，燕意象的这种功能就在众多词人的笔下被不断强化。这一点在梦窗词中又表现为两种情况：一是燕子秋天去了，第二年春天回来，发现家里的情况变了。燕子忍不住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是故地重游，发现燕子犹是人民非。见到“昔日”的燕子既感到亲切，又有无限沧桑之感。有首词写他到杭州的旧居所见：“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自己的故居已是彼黍离离，蔓草摇风。自家原来的燕子也已跑到邻家。对此情景，伤如之何？还有首词写重游西湖先贤祠的感慨：“当时燕子，无言对立斜晖。”（《西平乐慢》“岸压邮亭”）燕子还是原来的燕子，但已物是人非。通过变与不变的对比，表现人世的盛衰兴替。其实，燕子的寿命远不如人，又何尝是原来的燕子？

借燕意象来悲秋。辞归的燕子是秋天的意象，和众多其他的秋意象一样，易引发人的悲秋意绪。更重要的是，作为与人朝夕相处的鸟类，它的暂离又给主人留下了无限的空虚。梦窗就分明体会到了这一点。《瑞鹤仙》（“泪荷抛碎璧”）是秋日感怀之作。词一开始写了秋雨中凄苦的林色、愁眉不展的秋山，以及摧人刀尺的砧声。最后加上了一句：“最无聊、燕去堂空，旧幕暗尘罗额。”秋雨砧声固然伤人心绪，但和燕子的辞归相比就算不了什么。“燕去堂空”其实也就是“人去楼空”。燕是作者当然的家庭成员。“燕去”是本词悲愁的主因。陈洵评此词说：“堂空尘暗，则人去已久，是其最无聊处，风雨不过佐人愁耳。上文写风雨，层联而下，字字凄咽，谁知却只为此。”（《海绡说词》）

此外，他还借燕表现飘泊：“燕辞归、客尚淹留。”（《唐多令·惜别》）燕子本来也是飘零者。梦窗也常称燕为客燕。但客燕还有回归的时候，自己的归期又何在？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春燕在好多宋人词中都是欢快的。春燕来时已没有初春的馀寒。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一派春天的喜人景象。但是梦窗的新燕却不完全如此。他从燕的到来更看到事物的另一面，那就是春事迟暮。在《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中：“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通过燕来表示春暮，有一种浓厚的伤春意绪。作者有时还用燕子的到来，与自己昔日的美好生活对比，发出“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点绛唇》“时霎清明”）的感叹。就像苏轼说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或者说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燕子可以再来，往日的欢乐却一去无踪。

梦窗笔下的燕也偶有欢乐的时候。咏燕之作《双双燕》调子就比较欢快：“小桃谢后，双双燕，飞来几家庭户。轻烟晓暝，湘水暮云遥度。帘外馀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堪举。翩翩翠羽。杨柳岸，泥香半和梅雨。落花风软，戏促乱红飞舞。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还过短墙，谁会万千言语。”因为是新燕，开篇就从它的到来说起。暮春时节，桃花谢后，燕子一路上飞渡湘水暮云，千辛万苦，最后来到了人家。它在杨柳岸伴着落花翩翩起舞，嘴里还不停地叙说着什么。没有人能理解它的心绪，它只好向流莺诉说。这里的燕子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活泼可爱。词的格调也清新明快，没有梦窗长调常见的质实凝涩。但这样的咏燕之作，这样明快的调子，在梦窗集中也仅此而已。

▲ 清·吴璋《花鸟图册》（局部）

二  燕意象感伤之源

燕的感伤就是梦窗的感伤。虽然他那个时代国事日非，但梦窗和同时代的好多江湖诗人一样对政治不感兴趣。这一点说到底也不是他们的错误。正如傅璇琮所说：“江湖派诗人对世事之冷漠，也正是这一时代、社会之不幸，而不能苛求于诗人本身。”（《江湖诗派研究·序》）梦窗也缺乏南宋词人陈亮所具有的经济之怀。他经常要关心的是他的下一顿饭在哪里。况且，他的爱情生活也很不如意。

据夏承焘、杨铁夫等词学家考证，吴文英在苏州及杭州生活期间，曾各娶一妾。后来这两个妾，一个离他而去，一个死亡。梦窗为她们写了大量的怀念之作。杨铁夫甚至认为梦窗怀念姬妾的词占全集的四分之一。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悼杭州亡妾。”

梦窗忆妾之作就经常提到燕。他在《绛都春》词序中说：“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用燕代指他的妾，称在京口见到一个像是其妾的人。有人猜测燕是梦窗妾的名字，而有的研究者认为是用燕姞的典故。燕姞是春秋时期郑文公的妾，后人遂以燕姞代妾。于是，燕意象就与梦窗姬妾结下不解之缘。他常用燕比妾、代指妾。《忆旧游·别黄淡翁》是一首送行词。杨铁夫说是“因别淡翁而忆姬之作”（《吴梦窗词笺释》）。因为淡翁去杭州，梦窗曾有家在杭，后来离开。所以送友人时梦窗就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生活。想象断桥边自己系过马的柳树，还像昔日一样欹斜着吧？自己原来住过的地方，该是兔葵、燕麦如烟了吧？当年的燕子飞向了何方？“葵麦迷烟处，问离巢孤燕，飞过谁家”。这里就是用燕子来比喻自己的妾。夏承焘认为苏妾去，杭妾死，那么“离巢孤燕”大概指妾的灵魂。另一首词说：“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有感》）本词写船过苏州时所感。“西湖燕去，吴馆巢荒”应理解为互文。

他还常借燕忆妾。燕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梦窗与妾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燕子的眼睛。梦窗的家庭变化，多情的燕子难免要关心。有一首词说：“燕归来，问彩绳纤手，如今何许。”（《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燕子秋去春来，发现家中的成员少了一个。不禁会问，那个荡秋千的女子哪里去了？借燕的关心，表达了自己对妾刻骨铭心的思念。本句的前一句说：“垂杨漫舞。总不解、将春系住。”埋怨如丝的柳枝没有把春天留住。这个春不仅指自然界的春，也指作者的美好时光。美好时光随着那个妾一去不返了。有时，燕子在屋梁上喃喃自语，梦窗也认为是在评论他们的事：“帘底事，凭燕说。合欢缕，双条脱。”（《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帘底事就是指闺帷之事，两人之间的事情似乎燕子最有发言权了。

借燕感伤姬妾虽是梦窗感伤的一个重要内容，但却不是全部内容。梦窗还有好多别的感伤理由。才秀人微，取湮当代，书生老矣，功业无成。这种各个朝代书生所共有的感慨，梦窗自然也不缺乏。当这种感慨通过悲秋表现时，燕子就担当了重要角色。一首词写他在室内独对孤灯，听着院里梧桐在雨中传来的秋声，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之秋，以及自己一辈子的功业无成，就慨然吟道：“疏桐翠井早惊秋。叶叶雨声愁。灯前倦客老貂裘。燕去柳边楼。”（《月中行·和黄复庵》）“灯前倦客”表现他对事业的厌倦以及晚景的凄凉，而燕子的离去又增添了他的凄凉、孤独。

另外，燕所表现的兴替也传达了梦窗的感伤。从他的这些词里我们分明感到他的现实生活每况愈下。因为，故居代表的是昔日的盛，黍离之悲只有在今不如昔的时候才会产生。

▲  清·点翠杏林睿燕纹头花 故宫博物院藏

飘泊也是他伤感的一个重要内容。燕子南来北往，是个飘零者。梦窗与燕同病相怜。尤其是逢年过节，自己又在外奔波，这种飘泊之感最为强烈。《珍珠帘》（“蜜沉烬暖萸烟袅”）写他清明时客居外地，经过贵人家听到音乐时深深感叹：“还近绿水清明，叹孤身如燕，将花频绕。”自己像燕子一样孤独，只好无聊地一次次绕着花丛飞。

梦窗有一帮飘泊的朋友。他常把自己和朋友比作燕：“泛酒芳筒，题名蠹壁，重集湘鸿江燕。”(《齐天乐·会江湖诸友泛湖》)朋友来自四面八方，在一起饮酒题诗。鸿、燕指自己的朋友，因为大家都往来于江湖，寄人檐下：“半绿垂丝，正楚腰纤瘦，舞衣初试。燕客飘零，烟树冷、青骢曾系。”(《三姝媚》“酣春青镜里”)此词写梦窗在友人姜石帚家饮酒。“垂丝”“楚腰”“舞衣”都写柳。燕指自己。“好结梅兄礬弟，莫轻侣、西燕南鸿”(《江南好》“行锦归来”)，此写朋友聚会。礬是一种很香的花。“结梅兄礬弟”是说大家应该像梅和礬一样，结成兄弟，永远在一起。“西燕南鸿”指分飞各地，飘散四方。

比喻女人时，燕与莺结下不解之缘。而比喻飘零者，它又与鸿成了难兄难弟。其深层的意蕴是岁月如流、人生如寄。

三  感伤的表达

那么，梦窗是怎样用燕表达他的感伤的？

他常把燕拟人化。燕的感伤说到底还是人的感伤，燕只是作者表达感伤的一个符号。吴梅曾经指出：“梦窗词所用‘燕’字，泰半指人。”(《汇校梦窗词札记》)这包括梦窗用燕比喻女人，突出她们身材的轻盈；比喻姬妾，反映她们的离去；比喻友人或自指，以彰显飘泊。当然也包括他把燕当作家庭成员，借燕抒发妾离开后的哀伤。如上文提到的“燕归来，问彩绳纤手，如今何许”。从燕的角度写妾的离去，衬托自己对妾的思念。杜甫的《望月》不说自己思念远方的妻子，而说妻子思念困守长安中的自己。本词与杜诗同一机杼。多情的燕子可以说是梦窗的一个分身。燕的思念、哀伤也就是梦窗的思念、哀伤。

有时梦窗也会抱怨燕子不懂事、不体谅他的伤心。如：“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浪淘沙》“灯火雨中船”)其实春指他过去与妾在一起的美好生活。秋千是这种美好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上文提到“彩绳纤手”，彩绳就是秋千。另一首词也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秋千想必是妾昔日常亲近之物。现在妾没了，自己也没有了欢乐。

除了拟人，梦窗还在意象组合上用力，以加强燕意象的感伤情调。

一是将燕意象与引人伤感的意象组合。有首词说：“缺月孤楼，总难留燕。”（《瑞鹤仙》“晴丝牵绪乱”）将“去燕”与“缺月”“孤楼”组合。楼是孤的，表现了诗人心灵的孤独。而“缺月”在古典诗词中也往往是不团圆的象征。三个意象的叠加，大大加强了感伤的表现力。在另一首词里，他说：“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新雁过妆楼》“梦醒芙蓉”）“宜城”指唐代诗人柳浑。柳浑曾因年老而让自己善于弹琴的妾改嫁，“放客”或者“放琴客”就是指此事。这里以“旧迹”、“返照”与“空楼”组合，渲染感伤情调。“燕泥旧迹”可以理解为妾留下的东西，如同姜夔的“别后书辞，别时针线”（《踏莎行》“燕燕轻盈”）。再如：“最无聊、燕去堂空，旧幕暗尘罗额。”把“燕去”与“堂空”和充满暗尘的旧幕组合。燕去是堂空的直接结果。而尘土则是由于自己无心整理。梦窗在另一首词里说：“蛛丝暗锁红楼，燕子穿帘处。”（《荔枝香近·七夕》）“蛛丝”与“暗尘”的效果是一样的。

二是用具有消极感情色彩的词语来修饰、描写燕子或燕去后自己的感受。如：“渐红湿杏泥，愁燕无语。”（《扫花游·西湖寒食》）称燕子为愁燕。吴蓓认为，愁燕“为下片伊人做伏笔”（《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还有“夕阳无语燕归愁”（《浣溪沙》“门隔花深梦旧游”），也突出燕子的愁。再如，“燕子不留春住。空寄离樯语”（《桃源忆故人》“越山青断西陵浦”），用一个“空”字，表现自己的无奈，同时也是燕的无奈。上文的例子提到“楼空”“堂空”，那个“空”字表示燕的离去给诗人带来的空虚，间接地表现了燕在他心中的地位。除了“愁”“空”，作者还用“锁”“闭”等字传达一种封闭与压抑的感觉。又如：“凭阑心事隔垂杨。楼燕锁幽妆。”（《风入松·邻舟妙香》）再如“坠瓶恨井，分镜迷楼，空闭孤燕”（《倦寻芳》“坠瓶恨井”），这个“闭”字与“锁”字有共同的功能。本词写一个朋友遇到多年前的相好。梦窗可谓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燕子本无所谓哀乐，梦窗生活中有如许哀怨，所以，“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燕意象就是梦窗抒写伤心意绪的一个重要凭借。通过对梦窗词燕意象感伤情调的分析，我们可以深入地了解梦窗的情感世界及美学追求。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0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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