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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视山川形势在古军事史研究中的意义:《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读后 评论人:曲柄睿
兵法有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又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富于辩证法的论述,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守”“不攻”,“必取”“必固”,“九地”“九天”,究竟指的是什么情境,以至于被孙子写入兵法宝典,千百年来为人奉为圭臬?
道理不能脱离事实存在。了解了事实,人们对道理所说就会生出一种“原来是这样”的恍然大悟之感。古代的战例层出不穷,但是今人对古代军事史的研究,却总有一种恍如隔山之感,原因就在于对战前谋划讨论的多,对战局变化讨论的少。究其原因,固然与我国自古以来讲究庙算的传统不可分割,其根本之处却在于治军事史者,明地理者少,能将地理和庙算结合起来的人就更少了。既明历史地理,又有军事眼光,还有史学才能将其熔冶一炉,表达出来,更是难而又难。现在看来,宋杰老师的《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是同时结合历史地理、军事眼光和史学才能的精彩之作,足以改变前文所说的古代军事史研究的现状。

《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宋杰 著
在《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之前,宋老师已经耕耘中国古代军事史和战争史数年,先后出版了《先秦战略地理研究》(1999)《两魏周齐战争中的河东》(2006)《中国古代战争的地理枢纽》(2009)《三国兵争要地与攻守战略研究》(2019)《三国军事地理与攻防战略》(2022)。这些书从战略和战术层面,对先秦至南北朝的军事史和战争史作了由点到面的整理,贯穿其中的是对具体地理要素的关注。
今人阅读古书,经常被古人描写战争场景所震惊。比如《后汉书·光武帝纪》称,王莽派遣大军百万,“甲士四十二万人”出征南阳。据说此行乃是“自秦、汉出师之盛,未尝有也”的盛况,即便抵达昆阳城下也有将近十万人之众。《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记载,曹操得刘表水军,“船步兵数十万”。《晋书·苻坚载记》称苻坚南征,“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前后千里,旗鼓相望”。类似的情景不胜枚举,而战争的结果往往并不是人数多的一方取胜。上述三个材料,分别对应了昆阳之战、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胜利者是人数少的一方。甚至可以说,对敌双方的兵力即便相差至为悬殊,决定胜负的因素也并非是交战双方所统帅的兵力。
后人分析战场结果,往往会取双方的谋划如何、士气如何、水土如何等等要素加以分析,固然不错。不过兵法上确有十则围之,五则击之的古训。绝对的兵力优势为何反而带来了某种劣势呢?恐怕这就是人们用战略眼光分析战役情形而容易忽视的问题。今天人们需要尽力从战役层面考察古代战争,方才能看到一些古人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看来,古人的超大规模军事力量,必然存在水分。仅从后勤供给而言,汉代一个骑兵出征三十天的口粮今天可以知晓。《汉书·赵充国传》载其大致为“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斛”。米麦之数应该同时包括人吃马喂,此外衣装兵器的负载还没有计算在内。这样看,一名骑兵出征,起码需要一匹马负载给养,必然另有一名伕役随从作战,提供保障。而这只是一个月的粮食,超越一个月则相关数目必然增加。同书《李广利传》记汉武帝令李广利伐大宛,“赦囚徒扞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征发六万兵士,参与后勤的“负私从者”就会超过这个数字,征用的牲畜更会是兵力人数的两倍以上。上述两条是汉武帝、汉宣帝时代的材料,也就是汉朝国力极盛时的记录。汉朝国力最强时尚不敢轻易征发十万人以上的部队,何况新莽、三国以及十六国时期呢。足见前文所谓的各种征发大军中有多少水分。

莫高窟第156窟南壁下部《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
进而可以推知,即便交战双方投入战争的总人数不少,具体战役中,一次能投入战场的参战人数却未必很大。甚至还可以推测,以少胜多的战例很可能是在局部地区形成了人数上的优势。所谓十则围之,五则击之的兵法,讲的不是参战总兵力的多寡,而是一次战斗中投入战场的兵力多寡。总人数处于劣势的一方,如何能够在一次战斗中投入远胜过总人数处于优势的一方呢?这便是兵法上不名言,史书上不交代之处了。而今天想来,以少胜多战例的造成,便是总人数处于劣势的一方,利用地理情况,造成了局部人数的优势。为将的先决条件,便是知晓地理。除了天下山川形势之外,更要熟悉战场环境,寻找有利于自己的决战地点。这时我们再看,昆阳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都是客军败而主军胜。主军对地理形势更为熟悉,客军相对陌生,故而容易落入主军的埋伏。
宋杰老师的《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在此前关注战略地理和兵争要地的基础上,更深入到具体的地理情境中,揭示出此前我们大致了解却不甚清楚的战役层面的细节。正是这些细节,刷新了我们对三国军事史和战争史的新认识。以下仅举一例说明。
书中首次讨论了三国战争中的阴平。人们熟悉阴平,因为此处是邓艾偷袭蜀国,威胁成都,造成蜀国灭亡的关键地点。邓艾行进路线如何,蜀人是否有所防备?这些问题不仅牵动着治秦汉历史者的心弦,同样为三国历史爱好者所好奇。
《华阳国志》记载,阴平郡“东接武都,南接梓潼,西接汶山,北接陇西”,是勾连陇蜀的战略要地。宋杰老师结合前人研究,归纳从阴平郡治阴平县北通曹魏天水、陇西等郡的路径主要有三条,分别是祁山道、临洮道和沓中道,但是这三条道路都是在阴平以北的武街分布展开,是威胁曹魏的蜀国进攻可用道路。曹魏如若想从阴平深入蜀国腹地,自阴平县以下也有三条道路。

阴平道路示意图
其一是阴平正道,即从阴平至白水关之路。因此路沿白水江而行,必然是古人长期利用的主要道路。白水关是四川盆地北部的第一要塞,法正便曾所“鱼复与关头实为益州福祸之门”,其中关头,即是白水关。然而,这种人人都知晓的战略要地,固然为双方交战争夺的核心,却未必成为左右战争走向的枢纽。战争讲究出其不意,故而阴平周边的其他通道成为用兵者考察的要点。
其二是阴平偏道,又称邪径。换言之,是当时未曾为人所大规模利用,进而为了军事目的被临时扩大的路径。邓艾入蜀便走了这条路。邓艾抵达阴平后沿阴平正道东进,不至白水关,而在路线中段景谷处折向西南,从此处步道前往江油。《华阳国志》记载阴平偏道在刘备时就曾开辟,以在险崖绝壁上制作桥阁栈道的方式令人通行。不过年久失修,路已断绝。胡三省注释《通鉴》,描述这一条路在一百五十里的距离中,“右肩不得易所负,谓之左担路,亦艾伐蜀路也”。胡三省之时去邓艾伐蜀已近千载,此路仍然如此险要。

《华阳国志》
其三是阴平捷径,这条路被学界普遍认为不可能是邓艾南出之路,故而不表。
综上看来,邓艾所走之路,既利用了当时广为人知的阴平正道,以节约军队体力,又一定程度上开辟了阴平偏道,以出其不意。其中至关重要的,便是对山川形势和交通线路的勘探与侦查。从这个意义上说,指挥官在多大程度上了解战区地理,就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战场的主动。
至此,我们又可以明白,兵法上所谓“不守”“不攻”,“必取”“必固”指的是什么地方。所谓“必取”“必固”,便是地理环境造成的军事要地。特别是那些河流交汇之处,或者是河流的起点、津渡、关卡之处。因为古人往往借助河流运力节省畜力,故而江河水次之城,往往同时控扼水道和并水而行的陆路,成为“必守”之地。方才所说的阴平、白水,以及魏吴长期争夺的合肥,都是具有类似意义的城址。进而又可以看到,一旦反其意而行之,有胆量抛弃后方与辎重,轻兵出征一条非既有交通线的路径,也就是攻所“不守”,冒巨险故能立奇功。换言之,既承认战略要地的意义,但又不完全被战略要地所束缚,才是战争的智慧之道。
宋杰老师围绕着军事地理所作的数本著作,大多都如上述阴平之战,对具体的军事要地和要地周围的山川形势与交通路线作出梳理,配置精美的示意图,令人对当时的战场环境生出切实的理解。既有战略层面的分析,又有战役层面的讨论。由此,读者对古代的军事历史和战争情况能有进一步的认识。以《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为代表的系列著作,是融合地理学、军事史和历史学三者之优长之处的佳作。它们的问世,必定能够提升古代军事史和战争史研究整体水平。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
宋杰 著
978-7-101-16474-9
68.00元 
《三国战争与地要天时》是宋杰教授三国战争系列中的第三部,《三国兵争要地与攻守战略研究》的续编,书中收录了有关三国兵争的九个专题研究,深入探讨董卓与关东诸侯战争的起因、过程、特点与历史影响;曹操对“天府之国”关中的逐步控制、征伐与经营,以及该地在曹魏建国后发挥的重要作用;吴魏逍遥津之战的背景、规模及魏军的“斩将搴旗”战术,通过孙权遇险反映出来的性格特点;刘备攻取益州的经过与谋略,此后他重返荆州作战两次失利的原因;汉末三国的重镇孱陵与公安,三国战争中的险要关塞阴平,有着怎样重要的战略作用;汉末三国交战各方设置的“军师”,“天时”对三国战争有着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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