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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千年前的人文关怀 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2020-03-12 14:48:12 作者:李山
对弱者的关怀源于《诗经》里深藏的中国人朴素而深沉的人道精神。对生活的热爱,对暴虐的反抗,对弱者的同情,是先民无私美好的品格。在全民抗疫的当下,人文关怀体现在发出真实的声音、扶助无助的弱者、惩治邪恶的暴行、共渡生活的难关……

《诗经》有一百六十首风诗作品,可是有几首诗是对着鬼神歌唱的呢?涉及鬼神祭祀的诗句是有的,如《七月》的“献羔祭韭”,可是对着超人间鬼神的祈祷呼唤,可以说一篇也没有。这就是《诗经》精神与艺术上为中国诗歌确立的一个大的方向:诗的人间关怀。关于这一点,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读一读国外一些古老诗歌,古希腊的,古希伯来的,古印度的,唱给神的,颂扬神的,当然还有祈祷神的,可以寻找到很多。然而,在《诗经》的《国风》作品里,“神啊,赐予我……吧”之类的呼喊,没有。风诗歌唱,主要关心的是人生日常的基本主题,男女之情,生活的不平,悲欢离合等,而不是牛鬼蛇神、鬼狐仙怪。所以,风诗的总体倾向,就是艺术的“现实精神”。这是它的基本大方向,在这样的大方向下,广泛地表现社会生活,如婚姻、家庭、恋爱、农耕、狩猎、战争、劳役,等等,丰富多彩,似多棱镜,如万花筒。

既然关怀现实,其具体的表现,如抗议暴政,就是它的一个明显内容。大家都熟悉的《硕鼠》《伐檀》是如此。《硕鼠》唱:“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反对敲诈民众,反对政府聚敛财富。《伐檀》唱:“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真正的君子不白吃饭不做事,揭露不劳而获。两千多年前,我们的诗歌就是这样质直地指向社会不公,文学干预生活,其精神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两篇作品因为一般中学课本都选了,大家比较熟悉,不必多说。


硕鼠

风诗同情弱者,这有多方面的表现。例如《卫风·氓》,表现的人物可能是一位身份很低的野土蚕娘,就是非周人群体的城邑之外的下层人的婚姻悲哀。艺术触觉是极其广泛的,这也不用再多说了。还有一些作品,就需要多讲一下。如《鄘风》中有一篇叫《君子偕老》。自汉代以来的学者,总是把这首诗中的女子与卫宣公“扒灰”所娶的宣姜联系在一起,认为诗篇是在指责她。就内容而言,宣公、宣姜的影子是一点儿也没有,但前人又何以有如此坚定的看法呢?是因为诗篇中出现了“之子不淑”一句。照一般的字面理解,句意就是“这人不善”,诗篇中的女子就一定不是什么贞德之辈了;再联系历史记载的卫国“不贞”女子,板上钉钉,就是宣姜无疑了。很明显,这样的理解源于句中“不淑”俩字。其实上面对这俩字的解释是不正确的。《礼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一个诸侯国家的老君主死去了,其他周家邦国要派遣人员来吊唁,其中的一个礼节是吊唁者站在厅堂客位的台阶上对丧主说:“寡君闻君之丧,寡君使某。如何不淑!”大意是我国的国君听说您这里有丧亡不幸,就派我来吊唁。哎呀,这是多么不幸啊!“不淑”,其实是吊唁者礼仪性的套话。近代学术大师王国维先生有一封信,是与朋友专门论《诗经》《尚书》里的一些艰涩语词的。王老先生就说,有许多词,自己搞不懂。越是学问大家越谦虚,其中他就谈到了“不淑”。他说,“不淑”在先秦时期多用于“遭际不善之专名”,意思是“遭遇不善”叫做“不淑”,也就是“命不好”。这样一来,《君子偕老》中“之子不淑”的真实意思就明白了。原来诗这样说,不是骂“之子”品行“不淑”、不善,而是叹惜她的遭遇,命运不佳,令人同情!

一个小小语词理解的不同,诗篇的全局竟可为之改观!诗篇开头第一句“君子偕老”,“偕老”,就是一起老,也就是常说的“白头偕老”。两口子结了婚以后半道散了,不论是一方死去还是离异,都被认为是人生大不幸。诗篇实际上一上来就暗示读者:诗要表现的人物,是一个半路丧偶的苦主。然后诗篇从头到脚地夸赞她的“副笄”,即她作为君夫人的首饰;还夸赞她“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衣服图案,赞美君夫人的礼服穿在她身上是那么的合体,那么的优雅和美丽,其实都是在为“之子不淑,云如之何”的感叹作铺垫,以加深同情、惋惜之意。诗篇中的女子是那样的美丽,可也是“无如命何”,红颜薄命,才越发令人同情啊!


松间明月长如此

风诗同情下层蚕娘,也同情上层的美丽孀妇,在这一点上,作为文学,风诗也是有着“万众同悲”的大包容情怀的。此外,同情弱小,在风诗,还与对弱小抗争强大、邪恶的赞美相兼容。表现这方面内容的诗就是《豳风·鸱鸮》: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就是猫头鹰,又称夜猫子。有些注释说是鸺鹠,鸺鹠个小,不是。老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又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其实猫头鹰哪会“笑”?是它往往在夜晚发出连成一气的叫声,很吓人。传说猫头鹰一笑就要死人,过去的北方农村就相信这个说法。我幼年时经历过,一旦猫头鹰到了村上,全村人就行动起来了,轰它,赶它离开。真是视之为大不吉祥啊!可是,在远古时代,可能存在一个鸱鸮崇拜阶段,因为红山文化的玉器就有酷似鸱鸮的形象。到了《诗经》时代,鸱鸮就已经成为邪恶势力的象征了。

诗篇第一章说:“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大意是:鸱鸮鸱鸮,你已经把我的孩子取走了,就不要再拆我的房了。我养育孩子很艰辛,很珍爱自己的孩子啊!“恩斯勤斯”的“恩”,是说养孩子付出了情感;“勤”就是劳累;“斯”是语助词。“鬻子之闵斯”,“鬻子”就是育子,也有说是稚子。说诗篇是弱者的抗争,理由就在头一章。你看,一上来就说鸱鸮已经夺了我的孩子,言外之意是不许再夺了,我要抗议,我要拼争了!

这首诗,传统的解释与《东山》一样,都说是周公的歌唱。周武王死了以后,周公辅佐侄子成王,成王当时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周公的兄弟管叔、蔡叔,还有霍叔,伙同不甘于失败的殷商势力一起造反,局势非常危险。恰在这时,小侄子周成王也怀疑叔叔周公是不是忠心。于是,据说周公就作了《鸱鸮》这首诗。实际上,不管诗篇是不是周公所作,是不是与周公有关,都不影响诗篇内容所具有的抗争意义。

第一章上来就警告鸱鸮,不要再过分了。如果真是与周公相关,第一章所指的“既取我子”,就是指管叔、蔡叔等周家兄弟被殷商势力迷惑勾引,周家暂时处于不利地位。诗篇接着说:“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与第一章的哀哀之词不同,这一章话说得口气强硬:我要趁着老天还没下雨,去寻找“桑土”,就是桑根,或为桑根皮,来搭建房子。“绸缪牖户”,“牖”是窗,“户”是门,“绸缪”就是缠绕,用桑根树皮把门户缠得紧紧的。有了坚固的鸟窝为根据地,“今女(汝)下民”——这也是居高临下的口吻——谁敢欺负我!

接下来就是形容自己搭建牢固鸟窝的操劳:“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用一些句法结构相似的句子,组成排比句式,突出了劳作的紧张。“拮据”,今天说手头紧叫“拮据”,其本义是指手痉挛。紧张地拿桑根造鸟窝,鸟爪已经累得要抽搐了。“予所捋荼”,我不断地撸取“荼”,即芦花做鸟窝的内垫,就像今天人类铺地毯。鸟也讲究舒适啊!“蓄租”就是攒积、聚集搭窝材料。“租”在此读成“jū”,通“苴”,就是干草。“予口卒瘏”,是说鸟嘴都累坏了。这样写,是抓住鸟的特征的。鸟做活,不但用爪子抓,还用嘴叼。说我的嘴已经累病了,可到现在我还没有一个好的家。言外之意,我的家被你鸱鸮毁了,我要修复它,却很难,到现在也没有做成。话语说得哀婉,局势的不好,交代得很清楚。

最后一段:“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首先看句子组合,《诗经》句子,一般两句一个句号,就是两句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但这一章,必须一逗到底,诗人用连贯性的语气,表现现实状态的危急:我的羽毛已经憔悴,“憔”就是憔悴,羽毛失去了润泽;我的尾巴也秃了;我的房屋摇摇欲坠,“翘翘”,高而危耸的样子。“风雨漂(飘)摇”,今天还在用,就出自这首诗。我的家飘摇在高树上,局势依然很危险。诗中的“我”,一边手口并用地拼命操持,一边哀切地嚎叫;“哓哓”就是形容其哀嚎之声。这一章,三个四字句,两个五字句,连续的重叠词,渲染时局的万分急切,声情凄厉。


鸱鸮

敌人是强大的,“既取我子”又表明,它的侵凌也是暴戾的。诗篇选择“鸱鸮”这个与黑暗相关的鸟类作为敌对势力的象征,在表现上是十分有力度的。诗篇并不掩饰“予”对“鸱鸮”的恐惧,“予”“未雨绸缪”的所有紧张操作与呼号,处处都有恐惧情绪的流露,然而诗篇又绝非仅仅表现恐惧,相反,要表现的是恐惧情绪中的振作与奋发。“恩斯勤斯”的爱,是其动力;“未雨绸缪”的远见,是其心智;“拮据”“卒瘏”的殊死劳作,是其依靠:所有这些,是弱小者不畏强暴誓死搏斗的决心,也是一点获胜的希望。诗篇的着力点,不在表现胜利,而在表现拼死挽救危亡的坚强意志。按照传统的说法,诗篇是周公毅然决然东征平定叛乱之前向周成王表露心迹的哀歌,这倒是颇符合近乎凄厉的调子的。因而,对局势“风雨飘摇”的渲染,也就未尝不可以理解为苦心孤诣的周公对周人众志成城的呼唤。不服输,才有赢的可能。此外,就是“未雨绸缪”的远见加行动。孔子读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这几句时,说:“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弱小者的智慧和胆气,正是这篇格调特别的篇章的主题。

总结一下,歌唱人间生活,表现对生活的热爱,对暴虐的反抗,对弱者的同情,就是风诗的基本精神,也是一个民族精神最精华的部分。

选自李山著《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中华书局2019年8月出版,略有改动。

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插图源自网络。

著者:李山

中华书局   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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