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吉川幸次郎以《杜甫的诗论与诗》为题在京都大学文学部上完了最后一课。这位一生浸淫中国文学的伟大教师选择以杜甫告别讲台。课程临近结束，吉川博士提出了他最后的问题：“事情不仅限于杜甫，而是广及于一般文学的问题。……我在十九年讲课里所想提出的问题，或只在心中考虑而没有形诸讲课语言的问题之一，就是有多大可能利用中国文学这一地域文学来研讨一般的文学。问题在我的手里还根本没有完结。我希望后一辈的各位把问题继承下来，就此结束我的最后的讲课。”
十年后，在与以赛亚·伯林的一次对谈中，吉川幸次郎对于这个贯穿他教学生涯的问题，有了更加直白的回答：“中国的确没有产生荷马和莎士比亚，但要看到，西洋也没有产生司马迁与杜甫。”在他看来，杜甫当然是能与莎士比亚比肩的伟大作家，吉川幸次郎的回答底气十足，却把问题留给了我们。
杜甫自然是中国历史上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但我们真的有勇气说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诗人了么？我们希望把杜甫放在世界语境下，与古今中外最好的诗人比较，看看他到底有多伟大。当然，这里所说的“我们”，都是伍尔夫意义上的普通读者：不同于批评家和学者，我们为了个人的兴趣而阅读，既不是为了传授知识，也不想纠正他人的见解。我们期待成为文学的自由人，既自由地阅读，也在文学中获得自由。

《历代圣贤半身像册》之杜甫

二十一世纪的普通读者需要一部什么样的书来理解杜甫呢？江弱水先生的新著《杜诗三百首》为我们理想中的杜诗读本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可能。
首先，我们希望这部书的篇幅不要太小，但也不要太大。宋代王洙收集杜诗共1405首，后人辑录的杜诗还有百首左右，普通读者当然很难读完全部杜诗。可如果收诗太少，不免大部分篇幅都要交给最熟悉的篇目。选家缺乏诚意，读者也很难有新的发现。近代以来的重要杜诗选本基本上维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篇幅。冯至的《杜甫诗选》收诗264首，萧涤非的《杜甫诗选注》收诗281首。那么，三百首是一个合适的篇幅，用二百首的篇幅尊重共识，致敬杜甫最重要的作品；用一百首的空间独运慧眼，挑选出那些选家心中的好诗，给我们带来新鲜的见解。
其次，我们希望这部书有详赡而恰切的注释。杜甫毕竟是一千多年以前的诗人，他所处的历史情境、所使用的古典汉语都与我们有着巨大的时空差异。这有赖可靠的注释来帮助我们理解，杜诗的注释也是中国古典诗文研究成果最丰硕的领域。《杜诗三百首》的注释下了很大功夫，融汇前人成果而能间出己意，以对诗歌做出整体性的解读与评价。比如《八阵图》“遗恨失吞吴”句注：“失吞吴三字多歧解，主要分两种：失计于不该吞吴而欲吞吴，失败于欲吞吴而未能吞吴。但《咏怀古迹五首》其四写‘蜀主窥吴’，有以吞吴为失当的暗示，即可理解为诸葛亮没能阻止刘备伐吴而致惨败，故有此遗恨。”将古今解释归为二类，而取杜解杜，拿定主意。厘清歧解的最终目标仍是为了评价诗歌。江弱水说：“‘遗恨失吞吴’的理解分歧，也是因为表达不充分，而非作者有意追求含混的复义。他自己是只有一种解释的，也希望别人跟他一样。所以这首小诗其实是出事故了，好比精壮的大汉穿着紧身衣，内容胀破了形式。”须知，《八阵图》是杜集中的大名作，前辈学者陈世骧更以此诗做分析中国古典诗歌的示例。江弱水的评价甘冒风险，但正是见识的体现。固然，《杜诗三百首》的注释难做到尽善尽美，但我们普通读者欣赏注家的这种诚恳与勇气。

《杜诗三百首》实拍书影

再次，我们希望这部书尊重杜甫而不至于盲目膜拜。鲁迅说出了我们的期待：“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稍远一点，李白站得稍稍高一点。……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我们希望有人能用不太高、不太远的姿态谈谈杜甫。这个杜甫和我们一样陷入种种人生困惑，努力寻找人生答案，却总是陷入矛盾、痛苦与叹息。江弱水这样评价《新安吏》：
一个软弱而纠结的心灵，既恤民瘼，又体时艰，游移不定，犹豫难决，一面指控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一面又劝慰安全无虞以仆射为父兄，苍白无力地卡在一个道德悖论里，不上不下，不能副任何一面的希望。但是，这不正是这首诗，以及这组诗，特殊的魅力之所在吗？扩而充之，这不也正是那些伟大的精神现象，从屈原到曹雪芹，从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最能打动我们的地方吗？诅咒与哀惋，隐忍与愤怒，他们无不是陷入自身的矛盾中，给不了一个正确的答案，因为他们自己也在找答案。
他提到屈原和曹雪芹，也提到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这也是我们对这本书最重要的期待：扩大我们的视野，把杜甫置身于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之列，一较高下与短长。既然说杜甫是最好的诗人，那到底有多好？就尤其需要拿古往今来最好的作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来凸显杜甫的价值。
江弱水拿杜甫与西方现代诗人比。他说：
《秋兴八首》与西方现代主义诗中的一系列名作，如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Duino Elegies）、瓦雷里的《海滨墓园》（Le Cimetière marin）、叶芝的《在学童中间》（Among School Children），以及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有着共同的写作机制，都是采用内省的视角、独语的姿态，沿着个人经验的曲线，缓慢而隐秘地展开对于存在、死亡、自然、失去的时间等等的冥想。它们往往采取组诗的形式，最易于造成丰富的音乐旋律。又遵循着有时是非理性的内在逻辑，致使其语言充满了断裂、褶皱与阴影。
不但可比，杜甫还经常胜出。江弱水说《无家别》的“日瘦气惨凄”，“同样都有一种‘现代敏感’（modern sensibility），T.S.艾略特把黄昏比喻成像一个麻醉病人躺在手术台上，十分用力，而老杜却随手拿一个平常的字很不平常地放到另一个平常的字边上，多么省心”。
江弱水告诉我们，杜甫和莎士比亚一样，不仅是语言的使用者，更是语言的发明者。杜诗中有的字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可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却又说不太清楚。比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的“壮其蔚跂”，“蔚跂”二字一看就头角峥嵘，恍若舞者身姿千变万化，剑影神出鬼没，不过这个词却是杜甫生造的。杜甫和莎士比亚也都将多种语言冶于一炉，创造出崭新的表达。哈姆雷特临终前的遗言，拉丁文的雅词felicity与古盎格鲁-撒克逊语的粗粝字眼harsh world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杜甫《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中的“滴博”“蓬婆”等羌语或吐蕃语词，与“云间”“雪外”等汉语词生熟相济，也有新鲜的表现力。相比之下，杜甫的工作比莎士比亚还要难一点，毕竟“英语词汇来源众多，就容易异质互补，打成一片”。
《新唐书》说杜甫“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杜诗三百首》也乐意启发我们关注后世受杜甫影响的诗人，评论《伤春》“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说：“甘露之变后，李商隐《曲江》诗云‘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可为此《伤春五首》下一转注。靖康之变后，陈与义《伤春》诗云‘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语兼李杜，既惊挺又浑厚。其人皆遭逢相似，故情文与同，杜诗的深度与广度也借这一类的覆写与移置而得以递增。如果不是溯源，而是辨流，来一个反向的注杜，清理杜诗的具体章句在宋元明清的诗文中的引用情况，看杜诗如何在后人的文本中不断走出来，是很有意思的事。”
我们还希望这本书的评论学识广博又优美有趣。钱锺书作《宋诗选注》，在很多普通读者看来，钱锺书写的诗人小传与评点甚至比宋诗还好看。《杜诗三百首》的评论机智好读，通过上面的征引也自可见一斑了。不过好在杜甫为主，什么样的喧宾也无法夺席。面对杜甫，相信江弱水先生也很乐意俯首。
当然，也没有任何一本书是尽善尽美的。《杜诗三百首》中的一些注释与评价，也自然容有见仁见智之处。但我们也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一部书能成为杜诗的终极注本。宋人不满足于唐人，于是有了《九家集注杜诗》，钱谦益不满足于宋人，于是有了《钱注杜诗》，每一代人都在杜甫身上灌注了自己的关切。身处雕版印刷时代的黄庭坚很自然地会认为杜诗“无一字无来处”，贬谪体验又让他对夔州诗感触尤深。而置身明清之际波诡云谲的政局中，钱谦益难免也将自己的体验投射到“诗史互证”的实践中。这些解读都是创造性的，正是在不断的创造性解读中，杜甫才持续爆发出新的魅力，“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

作为资深诗评家，江弱水先生以数十年的精力，突破了自己的舒适区，进入字词考释、版本校勘、名物辨析等领域，注杜诗、评杜诗。这些工作未必是他的当行本色，但之所以知难而上，乃是他对汉语诗学的责任感。不必讳言，现代中国诗人都或多或少受到外国诗的影响。写过《中西同步与位移》的江弱水比别人都了解这一事实。但许多现代中国诗人也都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转向杜甫，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深刻地理解他们赖以为生的语言曾经在它的大师手中达到何种高度，这门语言的手艺才能拥有自己的方向。身处二十一世纪，如果不能把中国最好的诗置于世界语境下加以观照，这是汉语诗学的遗憾，也是当代人的失责。有鉴于此，聪明的江弱水先生做了一件“笨”事。注诗注定吃力不讨好，更不用说，《杜诗三百首》这种书无疑比专题论文难写，却在当代学术考评体系中远不如专题论文受人重视。
正如孔子作《春秋》，“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遂不惮烦地梳理了春秋史事，笔则笔，削则削。坐而论道地大谈杜诗的几大特点，既有可能是人云亦云的AI式总结，对我们普通读者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文学价值的实现有赖于它的读者，每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依靠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让他们笑、让他们哭、让他们反省人生、让他们接受教育。无论阅读的媒介是简帛、纸张还是电子屏幕，人工智能处理文本的速度又有多快，人类也只有一字一句地读一首一首诗，一篇一篇小说，让伟大文本在我们的肉身上引发出泪沾臆、肝肺热等一系列反应，才能真正受惠于文学。
因此，我们这些二十一世纪的普通读者如果想理解杜甫，《杜诗三百首》可能是一个比《杜诗详注》更适合的选择。我们有我们的问题意识，我们想看看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人类文学史上到底居于什么地位。我们暗自揣想，在互文语境与比较视野中，用莎翁作老杜的药引，会在我们身上产生什么样的奇效？

《杜诗三百首》给出了它的结论：杜甫是中国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诗人了。普通读者很乐意读这样的书，并去检核它的结论。

（转自《南方周末》2025年12月4日，原标题为《用莎翁作老杜的药引 | 桂枭读江弱水评注〈杜诗三百首〉》）

本书精选杜甫各体诗作三百首，融汇历代注杜菁华，吸收当今治杜成果，力求新意，务去陈言。以中国古典诗学为立足点，以西方现代诗学为参照系，对杜诗的艺术加以评析。在互文语境与比较视野中，丰富我们对杜诗的感受与认知，且印证今古之人心不异，中西之文理攸同。

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博士，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著作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诗的八堂课》《言说的芬芳》等。

◎ 一部别开生面的杜诗注本
“中国好书”作者、诗评家、学者江弱水二十年杜诗研究之大成。以全新的视角，对杜诗艺术作别开生面的解读。贯通古今文脉，融会中西诗学，发掘杜诗的恒久魅力与时代价值。
◎ 一部承载过去的杜诗注本
囊括杜甫各体诗作精华，占全部杜诗的五分之一。体量适中，要言不烦。博采前贤注杜之长，间出新意，当代人研读杜甫的入门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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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性与可读性兼备。以比较诗学的方法，结合当代审美体验解析杜诗。评论精彩独到，文采斐然，深入探析汉语诗歌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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