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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坡志林》中,发现一个真实的人 中华书局三全本 2025-02-21 15:37:59 作者:


当我们说一个人很真实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说什么?
展开讲,可以讨论出非常多的东西。
但概括而言,大约就是八个字:
言行一致,心口如一。
曾经有人给“真正的文学”下过一个论断:“不是正经文章,只是他随便一写的东西,如书信题跋之类,在他本认为不甚重要,不是想要传留给后人的,因而写的时候,态度便很自然。而他所有的好文章,就全在一部分里面。”
这句话不无偏激,但若以此为标准,去看苏东坡和他的《东坡志林》,竟颇有道理。
苏东坡平生喜欢在纸上随笔书写,这些文字片断,有的于写好后,就随意团成一团,塞进袋子。这样的袋子,在他去世后,经过清点,竟有二十多个,“皆平生作字,语意类小人不欲闻者,辄付诸郎入袋中,死而后可出示人者也”。
一是多,二是杂,三是不想被人随意看见——这二十多个口袋里的东西,在东坡死后,才和他生前写成的史论十三篇,被后人摘选汇编而成今天我们看到的《东坡志林》。
如果说,苏东坡正襟危坐搞创作时,不免带有一些“注意了,这篇文字是要给人看的!”自我提示,那么,《东坡志林》,反映的则多是“我手写我心,我写故我在”的真实心声。
就如陈继儒评《志林》所云:“此是活东坡也!”


闲情逸笔,难脱纠结


在著名的《记承天夜游》里,东坡描绘过庭中月下竹柏之影,以“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一句,收束小文。
月色甚好,于是两个不睡的闲人,一个主动,一个被动,起来散步。
从闲情雅致之中,还是看到了两个“闲人”的空寂寥落——当时,东坡被贬黄州,而旧友张怀民,也贬官在此。
朋友比你过得差,你心里会难受;朋友比你过得好,你心里同样不好受。
那么,朋友的倒霉程度和你一样,是不是必然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情?
既然跌入了同一口低谷,不如互相取暖,等待下一次上升的机会。


然而命运对苏东坡而言,既交织着无常与随机,又宿命般让经典画面一再重现。
承天夜游十六年后,己卯年(1099)上元夜,被贬到海南儋州的苏东坡,这一回是受人之邀,外出夜游。
游玩非常愉快,回来时,家人都已熟睡,于是,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今晚是夜游为得,还是睡觉为得?由此展开了“孰为得失”的思考——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得失几何?来到海南,是得是失?
遂丝滑地想到了韩愈的诗:“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要钓大鱼,就要去远方。
苏东坡感叹,我现在就来到这遥远的海外了,可未必就能钓上大鱼啊!
是幽默感无疑。但到底答案是偏向了“未得”。
遇到想不通的事,心态一秒平复得跟没事人一样,一般人做不到,苏东坡同样做不到。
但是,苏东坡懂得如何自我解结,让想不通,不至于变成想不开。
他忠实记录下的心态转化过程,有意无意地安慰到了很多人。

应该坚持,也懂放弃


苏东坡是一个天才,而在读书上的用力之深,也非常人能比。他总结了“八面受敌”读书法,拿自己研读《汉书》当例子,告诉年轻人,要“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每次作一意求之”,踏踏实实下笨功夫,不要偷懒,也不要去想什么捷径。
但是,在不那么紧要的事情上,是不是可以稍微放过自己一下下?
《东坡志林》中的苏东坡,大点其头。
《养生难在去欲》篇,他跟友人聊起了调养气息与养生之道,觉得最重要而又极难的,是断绝人的欲望。友人就说:“当年苏武被匈奴扣押,吃雪与毡毛,又被踩背出血方才活命,绝无一句屈服之语,可以说是放下了生死,然而他却与胡妇生了儿子。穷困于北海之时尚且如此,更何况身处精美的洞房内室之中呢?可见人的欲望是不易消除的。”众人大笑,东坡觉得有理,记载下来。
养生去欲,是一个系统而长期的工程,可以进行一些适当的调节放松。
而出门旅游,苏东坡就更懂得要对自己好一点——
“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已经成为一句提醒急行军式旅游打卡的爱好者们,不要勉强,来日方长,膝盖要紧的名言。
这句话出自《记游松风亭》,写于惠州,此时的东坡,年已五十七岁,脚力疲软。他给自己定的初始目标,是爬到亭子再说;可抬头一看,实在太远。
于是福至心灵,他悟了。
停在此时此地,又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
游玩的好心情已经收获了,何必拘于执念。何尝不是得鱼忘筌?
所以,千辛万苦爬到泰山售票处,遥望南天门而兴叹,进而却步的朋友们,不要觉得羞愧。
当年,苏东坡也是这么想的。

自嘲之余,幽他一默


只开别人的玩笑,刻薄多过幽默。
把自己和别人一道写入笑话,才是真的洒脱。
玩笑话,戏谑语,《东坡志林》中随处可见。这些文字不仅展现了东坡的通达与急才,更折射出一个真实而鲜活的生命状态——放下平时不得不端着的那个我,不故作姿态,不着意谦虚,才有满含豁达与超然的表达。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写得好,又励志。
然而淋雨之后,东坡很可能感冒了。
留下千古名篇,大概有一些代价是绕不过去的。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东坡去沙湖看田地,著名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就写于这时。这期间,他生了病,去找麻桥的医生庞安常看病。
患者苏轼,第一时间评价了他的医生庞安常——
庞安常虽然耳聋,但聪明过人,在纸上写字与他相谈,不用数字,就明白人意。我开玩笑说:“我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都是一时的异人啊。”

这个玩笑真不一般。首先,他把庞医生生理上存在的缺憾,进行了诗意化的处理;其次,他拿自己的文才跟对方的颖悟并列,既是自誉,也是赞人;再次,再高水平的玩笑话,也要看对方是不是那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事实证明,庞医生对这句话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还在来者病愈后,与之一起游山玩水。苏东坡就此写了一篇《游沙湖》还不够,更留下一首《浣溪沙》,中有“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的名句。
显然,双方的心情都很不错。


更体现东坡式幽默有赤子童心的,是《子瞻患赤眼》一篇: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

译成现代汉语,几乎可以改编成童话来讲:
我患上了红眼病,有人说不能再吃生鱼片。我准备听从,而我的口不愿意了,说:“我是你的口,他是你的眼,为何厚彼薄此?因为他得了病我就不得美食,不行。”我无法决断。口对眼说:“以后我生疮害病,你看东西,我不禁止。”

苏东坡以诙谐的笔触,描写自己患赤眼病时的矛盾心理。肉体固然有点痛苦,内心当然也很无奈,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讲个笑话来开心一下。
跟我们当代中青年遇到衰事,拍照求赞的心态,可能差不了太多。

怪力乱神,八卦精神


好奇的人不一定都会讲笑话。
但会讲笑话的人,一定好奇心很重。
因为好奇,才能积累足够多的元素,在平时运用自如。
尽管《论语》谆谆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但苏轼对所谓怪力乱神的爱好和兴趣,在当时就很出名。有说“苏子瞻亦喜言神仙”的,有说“东坡尝言鬼诗有佳者”的。
有时候,苏东坡还强邀别人说鬼神故事,他被贬的时候,“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这个含e量120%的社交狂人,忠实遵循纵子不来我宁不往的原则;那些不太能聊的,他就强迫别人说鬼故事,如果对方推辞,实在没什么可讲,他就劝“姑妄言之”,姑且随便说说看。于是在座者无不绝倒,非常开心。
这种嗜谈怪异、逼人聊鬼的优良习惯,使得一些鬼故事,通过《东坡志林》得以保存下来。
《记鬼》篇,记载了苏东坡从朋友那里辗转得来的一则鬼故事:
秦观说:宝应县有个人因嫁娶之事宴会宾客,酒喝到一半,有个客人起来出门而去。主人追赶,那客人就像喝得大醉要跳河一样,主人急忙抓住他。客人这才说:“有个女子以诗招我……我正匆忙赶去,不知道那是在水里面。”不过那客人最后也没什么事。夜里众人相聚,谈说鬼故事,参寥讲了此事,我便随意记下来。

一个秦观,一个参寥,都是苏东坡的知名好友。
好友口口相传地讲鬼故事,还要专挑在夜间讲,实在是不扫兴的楷模了。今天的话叫:你是懂我的。
而像这样的故事,《东坡志林》花了整整一个门类专门在讲——这就是《异事》门,是条数最多的一个门类。所记多为神仙鬼怪、僧人道士、隐士异人之事。
东坡对这类事,抱的态度也很有趣——既想信,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不能放心相信。
那就,先写下来再说?
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记之。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可以慰东坡风尘的,不光有酒有诗,有朋友,有鬼故事,有鸡毛蒜皮家长里短。
这些,便是无所不在的人间烟火。
也是我们在烟火人间,觉得身心俱倦,便要回望苏东坡的缘由所在。

《东坡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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