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名家樊树志教授,用十余篇代表性文章、六十余图,多角度呈现晚明大变局视野下的政治与文化生态,细腻梳理张居正、徐阶、吴伟业等官绅名贤的仕宦与心路历程,是公务员、教师、都市读书人、历史爱好者的优秀读本。
崇祯四年(1631),二十三岁的吴伟业,以会试第一名、殿试第二名的佳绩,获得皇帝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嘉奖,钦赐假期,归乡婚娶,一时荣耀至极。康熙十年(1671) 病危时,回顾六十三年生涯,感慨中透着凄凉:“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名闻遐迩的梅村先生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天下大苦人”呢?晚年有一所颇具江南园林风格的别墅,生活并不艰苦。其实是内心痛苦,灵魂煎熬之苦,一再写诗感叹:“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他在临终前要再三叮嘱,给他穿上僧装,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不要写墓志铭。后辈顾湄为他写“行状”至此,感叹:先生之心事可悲也!这又是为什么呢?
《梅村家藏稿》向后人透露的信息丰富多彩,既要面对金戈铁马的腥风血雨,又要面对进退出处的艰难抉择,透过这样的视角洞察明清鼎革之际江南的政治氛围与文化生态,或许别有一番意味。
一、“福过其分,实切悚栗”—权臣倾轧中的复社才子
1. 张溥的入室弟子
吴伟业天资聪明,少年即有才名,张溥见到他十四岁所写的文章,大为惊叹,“文章正印,在此子矣”,随即收他为入室弟子。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说:“先生有异质,少多病,辄废学,而才学辄自进,迨为文,下笔顷刻数千言。时经生家崇尚俗学,先生独好三史。西铭张公溥见而叹曰:‘文章正印,其在子矣。’因留受业,相率为通经博古之学。”陈廷敬提供了一个细节:“(吴梅村) 先生少聪明,年十四能属文。里中张西铭先生以文章提倡后学,四方走其门,必投文为贽,不当意即谢弗内。有嘉定富人子,窃先生塾中稿数十篇,投西铭。西铭读之大惊,后知为先生作,固延至家。同社数百人,皆出先生下。”
此处所说的“同社”云云,指应社与复社。应社成立于天启四年(1624),创立者是杨廷枢和张溥等文士,宗旨是提倡尊经复古。张溥后来回忆道:“应社之始立也,所以志于尊经复古者,盖其志也。是以五经之选,义各有托,子常杨彝、麟士顾梦麟主《诗》,维斗杨廷枢、来之吴昌时、彦林钱旃主《书》,
简臣周铨、介生周钟主《春秋 》,受先张采、惠常王启荣主《礼》,溥与云子朱隗则主《易》。”之后张溥创建复社,影响远超应社,由一个地域性文社,发展为全国性文社。因此,复社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前者是指众多文社之一,后者是指众多文社的联合体。朱彝尊说“复社始于戊辰,成于己巳”,就是这个意思,亦即复社作为众多文社之一,始于崇祯元年(1628) ;作为众多文社的联合体,成于崇祯二年。
吴伟业作为张溥的及门弟子,追随老师参加复社活动,研习经学,奠定坚实的学问基础。复社的早期名单中,年轻的吴伟业赫然在列。崇祯二年(1629)的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的金陵大会,他都躬逢其盛。关于尹山大会,《复社纪略》写道:“吴江令楚人熊鱼山开元,以文章经术为治,知人下士,慕天如名,迎至邑馆……于是为尹山大会,苕、 霅之间,名彦毕至。
未几,臭味翕集,远自楚之蕲、黄,豫之梁、宋,上江之宣城、宁固,浙东之山阴、四明,轮蹄日至。”张溥在大会上针对“士子不通经术”的习气,提出“规条”与“课程”,以期达到“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目的,道出了之所以命名为复社的原因。吴伟业在《复社纪事》中说:
初,先生起里中,诸老生颇共非笑其业以为怪。一时同志,苏州曰杨维斗廷枢,曰徐九一汧,松江曰夏彝仲允彝,曰陈卧子子龙;而同里最亲善曰张受先采,读书先生七录斋,海内所目为娄东两张者也。受先举戊辰会试第三人,九一进史馆,是为崇祯改纪之初年。先生以贡入京师,纵观郊庙辟雍之盛,喟然太息曰 :“我国家以经义取天下士,垂三百载,学者宜思有表章微言,润色鸿业。今公卿不通六艺,后进小生剽耳佣目,幸弋获于有司……诗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临雍讲学,丕变斯民。生当其时者,图仰赞万一,庶几尊遗经、贬俗学,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党乎?”乃与燕、赵、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
参加尹山大会的人数之多,一般文社难以与之比肩。日本学者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统计,一共有六百八十人。崇祯三年(1630),适逢应天乡试,江南士子前往金陵参加科考,复社成员吴伟业和杨廷枢、张溥、吴昌时、陈子龙等高中举人,复社声誉一时高涨。在这种背景下,张溥在金陵召开第二次大会。吴伟业写道:“三年庚午省试,胥会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试为江西姜燕及(曰广) 先生。榜发,维斗褒然为举首,自先生以下,若卧子及伟业辈,凡一二十人,吴江吴来之昌时亦与焉,称得士。”
2. 天子门生 :“正大博雅,足式诡靡”
荣耀接踵而来。崇祯四年(1631) 辛未会试,吴伟业考取第一名,座主是内阁首辅周延儒和内阁次辅何如宠。接下来的殿试,获得了一甲第二名(第一名是陈于泰)。他的答卷自然引人注目,这篇《辛未廷试策》确实不同凡响。
一则说:“臣闻之:人主之立法也,知明意美,道高德厚,设诚于内,而制行之,仁义礼乐皆其具也。然非选温良上德之士,以因能而责治,经常何自而修焉?”
再则说:“人主之立法也,事为之制,曲为之防,随俗之宜而通变之政,文章皆其效也。然非举通道进善之人,以分职而效官,典章何自而备焉?”
三则说:“故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使教化自内以达外,道法自略以及详,则智者献明,能者效力,皆从此始也。”
四则说 :“君之所以养士者禄也,厚其爵予以彰有德,则冀念不生,所以成养廉之德至矣。而风气未更,其何以劝焉?惟以贵谊贱利为先,而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廉法所自见也。”用科举考试的标准来衡量,堪称言之有物的佳作,录取为会试第一名、殿试一甲第二名,应在情理之中。由于内阁中排名第四的温体仁与内阁首辅周延儒的权力倾轧,引出了麻烦。温体仁的亲信党羽薛国观在朝廷中散布流言蜚语:周延儒意欲收罗名士,秘密叮嘱各分房考官,在阅卷时拆封窥探考生姓名。分房考官李明睿录取旧交吴禹玉之子吴伟业,周延儒也喜欢吴伟业,因此录取。御史袁鲸根据流言蜚语,准备向朝廷揭发。周延儒抢先一步,把吴伟业的考卷呈送皇帝御览,朱由检阅后批示 :“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皇帝明白无误的赞誉,令温体仁、薛国观、袁鲸之流哑口无言,一场波澜始告平息。
看似平淡的事件,内中却大有玄机。按照惯例,内阁首辅政务繁重,主持会试之事应由内阁次辅担任,周延儒以首辅身份主持会试是破例的行为。科举考试与官场人事关系密切,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原先并无师生关系,一旦跃登龙门,就构成门生与座主的关系,进而发展成政坛的派系。周延儒亲自出马,意图搜罗名士作为门生,巩固自己在朝廷的权力基础。温体仁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意在攻倒周延儒取而代之。因此之故,陆世仪《复社纪略》把此事定性为“温周相轧之第一事”:
崇祯庚午(三年, 1630) 乡试,诸宾兴者咸集,天如又为金陵大会。是科主裁为江右姜居之曰广,榜发,解元为杨廷枢,而张溥、吴伟业皆魁选。陈子龙、吴昌时俱入彀,其他省社中列荐者复数十余人。明年辛未会试,伟业中会元,溥与夏曰瑚又联第。江西杨以任,武进马世奇、盛德,长洲管正传,闽中周之夔,粤东刘士斗并中式。主试为周延儒首相也。旧例,会试主裁,元老以阁务为重,应属次辅。乃周以越例得之,大非次辅温体仁意,是以会元几挂吏议。盖延儒诸生时,游学四方,曾过娄东,与伟业之父禹玉相善;而伟业本房师乃南昌李明睿,李昔年亦游吴,馆于邑绅大司马王在晋家,曾与禹玉相善。是科延儒欲收罗名宿,密嘱诸分房于呈卷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明睿头卷即伟业也。延儒喜其为禹玉之子,遂欲中式。明睿亦知为旧交之子,大喜悦,取卷怀之,填榜时至末而后出以压卷。伟业由此得冠多士,为乌程(温体仁) 之党薛国观泄其事于朝,御史袁鲸将具疏参论。延儒因以会元卷进呈御览,烈皇帝亲阅之,首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而后人言始息。此温周相轧之第一事也。
3. “人间好事皆归子”
这一波折对于初出茅庐的吴伟业而言,吃惊不小。他去世前写给长子吴暻的遗书,提及此事仍心有余悸 :“吾少多疾病,两亲护惜,十五六不知门外事。应童子试,四举而后入彀。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其分,实切悚栗。时有攻宜兴(周延儒) 座主,借吾为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赖烈皇帝保全,给假归娶先室郁氏。”初涉政坛就体验到政治的险恶,温体仁把他当作攻击周延儒的箭垛,他自己则有“福过其分”之感,因而悚栗不已。令他转忧为喜的是皇帝钦赐假期,回乡婚娶,士人以为无上荣耀。同时高中进士的张溥,也沾到喜气,写诗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