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说水的两篇文章《大明水记》《浮槎山水记》,在明代被广泛引用,收入多本茶书中。自陆羽《茶经》以来,论茶必谈水,善写山水的欧阳修,格物致知,为品茶注入了审美与思辨。
陆羽《茶经》里说泡茶的山水,特指自然之山泉水。自然的山泉水中又以乳泉、石池之中缓慢流出来的最好。山洞之中石钟乳上滴下来的水,顺着石池慢慢流出的水,经过沉淀后自然澄清。李白写仙人掌茶时,特别写到钟乳。
《宫乐图》(局部)
杜育的“揖彼清流”,是讲究慢流沉淀的重要性。要是水流太大,形成瀑布之势,饮用就要小心了,因为这些水会让人得病。在山泉中,有些分支溪流很小,常年不怎么流动,几乎变成死水,在立夏到霜降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虫、蛇一类的毒物在里面放毒,饮用之人要小心分辨,以免受其毒害。倘若不得不用,就要挖开一个口子,将死水、毒水流出,让新泉注入,这样取出来的水才能饮用。
至于江水,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打水,取用条件不便利,故取用者不多。井水,因为便捷,取用的人多。井水打出来,要静置一段时间后再用。
《清明上河图》中打水的人
泡茶用水的要义就是:贵洁、贵冽、贵细、贵漫、贵新、贵活。
早在先秦时,人们已将水分为轻水、重水、甘水、辛水、苦水五种。《吕氏春秋》里提出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已是经典观点。古人认为,喝水太少会使人秃头、咽喉患病,喝水太多会使人脚肿、麻痹,多喝甜水会使人美丽、有福相,多喝辛辣的水会使人长恶疮、生皮肤病,多喝苦水会令人驼背、患鸡胸。吃东西不要吃味道太强烈厚重的,不要用太强烈的味道、浓烈的酒去调味,因为这些都是致病的根源。
陆羽之前,没有专属的泡茶用水。我们来看看《煎茶水记》中记在陆羽名下的宜茶之水名单:
第一、庐山康王谷水;
第二、无锡惠山寺石泉水;
第三、蕲州(今湖北浠水)兰溪石下水;
第四、峡州(今湖北宜昌)扇子峡的蛤蟆口水;
第五、苏州虎丘寺井水;
第六、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
第七、扬子江南零水(在今江苏镇江);
第八、洪州(今江西南昌)西山瀑布水;
第九,唐州(今河南南阳)柏岩县淮源水;
第十、庐州(今安徽庐江)龙池山顶水;
第十一、丹阳观音寺井水;
第十二、扬州大明寺井水;
第十三、汉江金州(今陕西安康)上游中零水;
第十四、归州(今湖北秭归)玉虚洞香溪水;
第十五、商州(今陕西商县)武关西水;
第十六、松江水;
第十七、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
第十八、郴州圆泉水;
第十九、桐庐严陵滩水;
第二十、雪水。
《关山积雪图》(局部)
唐代张又新不仅记载了陆羽品水的传奇故事,还记载了刑部侍郎刘伯刍的另一份品水排名:
扬子江南零水第一;
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苏州虎丘寺井水第三;
丹阳观音寺井水第四;
扬州大明寺井水第五;
松江水第六;
淮水最差,第七。
张又新为了验证这种说法,自己跑到泉水所在地验证。在桐庐严子陵钓台,张又新用陈黑的劣质茶来泡,都能泡出芳香,再泡佳茶,清新香醇得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认为陆羽与刘伯刍的品水功夫都值得怀疑。
欧阳修写《大明水记》,指出陆羽《茶经》和张又新《煎茶水记》记载中说法上的矛盾。他指出陆羽一人却有如此矛盾的两种说法,其真实性待考。他怀疑是张又新自己附会之言,而陆羽分辨南零之水与临岸之水的故事更是虚妄。
水味仅有好坏之分,将天下之水分等级着实有点虚妄,所以说法前后对不上。陆羽评论水,不喜欢停滞的水、喜欢有源头的水,因此井水要取用常汲常新的,江水虽然是流动的但有支流加入,很多水流混杂在一起,所以比不上山泉水,这样的说法比较接近事物的道理。
后世也有人对欧阳修的水论不以为然。为什么呢?因为蛤蟆口的水。欧阳修把蛤蟆口水列为像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一样的水,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宜昌蛤蟆口的水是山泉水。瀑布水是断崖落差造成的,上流往往由多条溪流构成,来源复杂。而山泉水,特指有唯一泉眼的自然水。
[宋]佚名《观瀑图》,故宫博物院藏
因为张又新的记载,蛤蟆口成为胜景,来过很多名人。
欧阳修写过《虾蟆碚》一诗:“石溜吐阴岩,泉声满空谷。能邀弄泉客,系舸留岩腹。阴精分月窟,水味标茶录。共约试春芽,枪旗几时绿。”
这与苏轼过宜昌时看到的情形差不多。苏轼有诗《虾蟆背》:“蟆背似覆盂,蟆颐如偃月。谓是月中蟆,开口吐月液。根源来甚远,百尺苍崖裂。当时龙破山,此水随龙出。入江江水浊,犹作深碧色。禀受苦洁清,独与凡水隔。岂惟煮茶好,酿酒应无敌。”都说这地方水好,能泡出好茶,能酿成好酒。
黄庭坚来到蛤蟆口,顺着他纪录片式的镜头,我们从江上来到蛤蟆口内部:“从舟中望之,颐项口吻,甚类虾蟆。寻泉入洞中,石气清寒,泉出石骨,若虬龙吼。水流循虾蟆背,垂鼻口间,乃入江。”
陆游也来了。他在《入蜀记》里写道:“登虾蟆碚,《水品》所载第四泉是也。虾蟆在山麓,临江,头、鼻、吻、颔绝类,而背脊疱处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绿润,泉泠泠有声,自洞出,垂虾蟆口鼻间,成水帘入江。是日极寒,岩岭有积雪,而洞中温然如春。”
范成大在《吴船录》中写道:“黄牛峡尽则扇子峡,虾蟆碚在南壁半山,有石挺出,如大蟆,呿吻向江。泉出蟆背山窦中,漫流背上散下。蟆吻垂颐颔间如水帘以下于江。时水方涨,蟆去江面才丈余,闻水落时,下更有小矶承之。张又新《水品》亦录此泉。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过此,则峡中滩尽矣。”
此时,建在夷陵的欧阳修祠堂已圮坏,唯江水滔滔不绝。
到了明代,徐献忠在《水品》中说,陆羽能辨别扬子江南零水的水质,并非瞎说乱讲。他觉得“南零洄洑渊渟,清激重厚,临岸故常流水尔,且混浊迥异,尝以二器贮之,自见。昔人且能辨建业城下水,况零、岸固清浊易辨,此非诞也。”
[明]沈周《两江名胜图册》之《瓜州扬子渡》
当然徐献忠也批评了陆羽品水粗的一面。他说:“自予所至者,如虎丘石水及二瀑水,皆非至品……予尝就长桥试之,虽清激处亦腐梗作土气,全不入品,皆过言也。”田艺衡为《水品》所作序中有句话,读来令人欢喜:尘吻生津,自谓可以忘渴也。
(本文摘自《宋茶:风雅与腔调》,原题为《尘吻生津,饮之忘忧》)
周重林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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