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道家经典，不仅为国内学术界重视，海外亦有大量研究。他山之石，如何攻玉？英语世界的庄学研究有哪些核心议题？其内在的学术脉络与研究理路如何演变，与国内庄学有何相异相通之处？于雪棠教授积十余年之力，完成《20世纪〈庄子〉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中华书局2025年6月版）一书，对20世纪英语世界的《庄子》译本及学术研究作了系统深入的梳理。

　　该书具有以下几方面特点。一是善于将论题置于中西学术对话视野中加以研究。第一章和第二章的“文本研究”指出，英语学者的文本研究不仅涉及《庄子》的作者编者、成书年代、篇目划分等传统议题，还延伸至文本分层、互文分析等层面，尤其注重将《庄子》置于战国至汉初的整体文本语境中予以考察。以葛瑞汉、梅维恒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对《逍遥游》与《齐物论》等重要篇目进行了文本删移与重组。他们既借鉴了国内罗根泽、关锋等学者的研究成果，也基于自身的哲学关切与阐释立场，提出了创新的文本重构方案，体现出中西学术的关联与差异。第六章探讨了英语学界对“卮言”的诠释。不仅援引郭象、成玄英、马其昶、钱穆等历代传统注疏，更将西方哲学与宗教思想融入对“卮言”的理解中。基于不同的学科训练与理论背景，英语学界对关键词“卮言”的阐释与国内研究存在较大差别。

　　二是辨析问题具有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特征。第三章总结出英语世界对《逍遥游》的篇题译解涵摄神秘、迷狂、自由、无目的性、超越、提升、自我转化等诸多面向，并进一步分析这些解释与我们本土习见之说相比有何差异。

　　书中指出，英语世界对“齐物论”的译解有“万物之齐同”“论述之齐同”“‘齐物’是一种观物方式、思考方式或认知方式”等多种解读。作者还进一步深入考察了在译释过程中，英语世界的学者受到哪些中国古代注疏的影响，包含哪些学派特征。比如，在第四章中，作者从儒道两家视角考察《应帝王》的“应”和《在宥》篇题的多种英译，将其与中国古代注疏相对照，这就具有鲜明的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学者的特点。

　　三是善于爬梳文献，选取典型个案加以述介。《庄子》是经典的哲学文本，英语世界从哲学角度进行研究者甚众，述介易流于表面。“游”是《庄子》的关键词，第五章述介了诸多学者从宗教学、积极心理学等不同学科视角对“游”意蕴的阐发，第七章从相对主义、怀疑主义、语言与认知等方面，详细梳理了陈汉生、爱莲心和奚如谷等人对《齐物论》的研究。第八章评述了吴光明、梅勒等学者对“庄周梦蝶”寓言的阐释。通过这些引证与梳理，我们看到，基于不同的哲学立场与分析方法，英语学界对《庄子》展开了多维度、多层次的哲学阐释。

　　四是善于从细微之处发现重要问题。在英语世界相关研究中，《庄子》的文学特征与其哲学特质是否存在分合关系？第九章和第十章从庄子的“道”论和生命主题切入，考察20世纪哲学与文学的分合。早期学者如翟理斯，在著作中既罗列《庄子》有关“道”的论述，也列举其有关生命主题的文段。至20世纪60年代，相关著作中庄子的“道”论隐而不见，生命主题得到凸显，文学逐渐从汉学与哲学中独立出来。这在华兹生和白之的著述中有清晰表现。20世纪晚期，以梅维恒和宇文所安为代表，将《庄子》置于各种文学理论中加以审视，“道”论亦被纳入文学作品选，体现出文学与哲学的重新交会。概言之，英语学界的《庄子》研究与文学学科在西方学术体系的发展密切相关，这就为国内学人从文学视角解读《庄子》提供了不同的理论资源与方法参照。

　　五是富有新意的图像传播视角。作者介绍了由寓言改编的绘本、选译本中的摄影作品、全译本中的中国古代绘画、凸显神秘与诡怪气息的西方版画等，深入分析了企鹅书屋发行的彭马田主译本中不同的插图类型，以及图像表达的哲理思考。传播视角中的《庄子》译本，不仅呈现出东西方文化交汇的特色，也为中外读者深入理解《庄子》提供了新的空间。

　　书中采用的多维度、跨学科研究路径，与英语世界《庄子》研究中的“视角主义”主题形成内在呼应。例如，梅维恒基于游戏理论对“游”之“创造力”的阐释，亦可与文学艺术创作及审美心理相通。艾文贺认为，《庄子》的怀疑主义认识论并不包含直觉知识，亦可与翟林奈提出的《庄子》思想突出的是诗意而非哲学推理相呼应。白之、宇文所安虽然出于文学本位将《庄子》与《史记》《诗经》相关联，但亦有助于促成哲学史视域中《庄子》与其他经典之间的互文研究。以上数例仅简单揭示不同视角可能存在的联系，更多跨视角、跨学科的联动与整合，还有待读者进一步挖掘与思考。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