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退场年轻人读《水浒》,热衷给众好汉的武功排位次—天罡地煞座次已定,那么豹子头林冲与大刀关胜谁更胜一筹?双鞭呼延灼与霹雳火秦明谁又占上风?双枪将董平与金枪手徐宁呢?想找,总能找出一些原文例证,我们也不掺和这笔糊涂账了。但在原著中,一百单八将里真正所向披靡、无人可挡的,只有一位—没羽箭张清。张清并不是公认最强的马军五虎将中人物,位居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与花荣、徐宁、杨志、索超、朱仝、史进、穆弘并列。他的武技绝学,是打石子。端的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张清出场是在百回本第七十回,时任东昌府大将,成功阻击了卢俊义大军。白日鼠白胜来向宋江这支军马求援,与卢俊义合为一处,合攻东昌。两军对垒,张清先后用石子击败十五员大将,不乏呼延灼、杨志、朱仝、关胜、鲁智深这等在书中大放异彩的高手,实可谓一招鲜吃遍天了。纵观全书好汉们出场,单论声势,无人比得过张清,打梁山好汉如打小儿般容易。要知道,此时已是第七十回,在下一回中,水浒英雄就要排座次了,也就是说,张清算是最后一批上梁山的好汉。在这个关头,作者托出这样一个角色,令众将黯然失色,表面上是写张清英豪,实则是对好汉群体的贬抑——不管这些大名鼎鼎的英雄之前如何昂扬,如何睥睨天下,至此忽然吃瘪,犹如滔滔洪水,突然遭遇了一堵大坝,这一顿挫,让读者之前银瓶泄水的顺畅阅读瞬间遭遇坎坷,让光芒万丈的武将们遭遇失败的耻辱。同时,也结蕴了作者深意:一百单八将梁山排座次是全书最高潮,群山万壑赴荆门,终于聚齐了。而这一最高潮的前幕,安排出张清,走马观花一般,将众多好汉轮流打遍,这是泼到梁山好汉们头上的一桶冰水,是对大聚义的一种绝妙的讽刺。作者不欲将这些英雄过于拔高,让他们来一次彻底的、大规模的灰头土脸,在熠熠闪耀的整体形象上抹一笔黑色。毕竟他们口称忠义,行的事并非总是名副其实。张清独步天下的打石子绝技,凌厉、快猛、精确,书中形容其打石子的动作神似“招宝七郎”,可谓俊秀至极,而石子这种武器,完美结合了速度与质量,石子飞出,石子击中,体量很小,威力却猛——呼延灼和关胜令人闻风丧胆的双鞭、偃月刀何其沉重猛大,却都敌不过这些小小的石子,一个被打中手腕,铜鞭顿时无用,一个刀面挡住石头,迸出一片火星。这是小的胜利,是轻盈的胜利,是飘逸的胜利。张清这门绝学,从武器到招式,都有四两拨千斤之感,落在文字上,也如晴空游隼,来去疾利,飘逸轻盈。而我们重点要说的,是张清的退场,即死亡。《水浒》百回本,从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渡燕青射雁》开始,说完征辽,进入征方腊的正文。也是从这一回开始,梁山好汉厄运连连,不再像征辽那样鸿运当头,大小将领一个不损,从晴空万里瞬间转入茫茫黑夜,好汉们开始接连分散、死亡,每回末,作者都像写讣告一般罗列出本回离别的、死亡的英雄名单,读来真有凄风冷雨之感。张清之死,是在第九十五回《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被方腊军中大将厉天闰杀死:厉天闰赶下关来,张清便挺枪去搠厉天闰。厉天闰却闪去松树背后,张清手中那条枪却搠在松树上,急要拔时,搠牢了拽不脱,被厉天闰还一枪刺来,腹上正着,戳倒在地。张清被杀死的这段描述很简约,与董平之死合在一处文字里。而我们细看这几句,不乏生动的细节,张清之死,是因为枪扎在了松树上,一时拔不下来,被厉天闰抓住了机会。可以说,张清的死,死于凝滞——兵器搠在树上拽不脱的凝滞。他的整个形象,以及打石子绝学,都是轻逸一路,如长虹贯日,气韵畅然,是直的,是轻的,是飞行的,而他的死亡,是顿宕的,是沉到地面上的,是凝滞的。枪扎在树上,过于沉重,当轻逸不能时,死亡如期而至。张清的生死,是一种美学上的对称,这对称越工整,也就越讽刺。任你之前如何潇洒,任你如何闪耀,每一次打出去的石子、每一次的飘逸、每一次的准确,都给最终的死亡添加了一份重量、一份黏滞、一份荒诞。就好比《封神演义》中的指地成钢术,不论土行孙如何在地下轻灵游走,也会在此术面前束手无策。就好比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可谓宇宙之间轻逸的极致,依然被如来佛祖轻松地用五行山镇压。指地成钢,大山压顶,就是张清的枪搠在松树上,都是轻逸的失效,也便是生命(欲望与冲动)的委顿。成书于晚清道光年间的小说《荡寇志》,对《水浒传》进行了针尖对麦芒式地改写,着意污蔑乃至羞辱这些“反叛”好汉。耐人寻味的是,作者余万春对张清的死亡进行了另一种设计:在本书第六十四回《沉螺舟水底渡官军 卧瓜锤关前激石子》中,张清抵敌官军,神乎其神的打石子绝技却突然失灵了,屡屡打不中,最后和官军陶震霆死战,依然发发落空,只得败逃关下张清急得不知所为,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一齐杀到。张清手中一石子不觉自发。陶震霆在阵云中见石子飞来,急提那卧瓜锤追准了一锤击去,那石子回势愈大,不偏不倚,爆转去正着在张清鼻尖上,血流满面。张清几乎跌倒,勒马逃转。陶震霆急挂双锤,取出洋枪,扳开火机,砰然一响正中张清后颈,翻身落马。张清在《荡寇志》中的死法反讽意味十足,扔出去的石子被打回来,正中口鼻,然后又被官军用洋枪一击致命—《水浒》乃宋事,彼时何来洋枪?殊不知余万春写这本小说极富时代色彩,不光有洋枪,还有各种西洋现代科学制成的武器,与道光年间“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社会风气关系密切,所以不必深究。在余万春笔下,张清是可悲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花荣死亡的处理也是这种思路,让其比箭失败而死),这是用意昭昭的嘲讽,也是对“轻逸”的一种有意的侮辱。但是用洋枪杀死潇洒的张清,让他获得了一种悲壮的意味,这大概是余万春所料未及的。相较起来,施耐庵让张清黏滞而死,显然更加神妙。(点击上方图片购买)疾病的隐喻《水浒》中另一位著名好汉——豹子头林冲的死亡,更是让人唏嘘。他和张清一样,是轻逸一派的好汉,却死于沉重,被凝滞与重量征服并毁灭。作为梁山最重要的元老大将,林冲甚至不是死在沙场上,平定方腊准备回京时,他中风瘫痪了。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风瘫,是最凝滞、最沉重之病。当初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在柴进庄上打洪教师,在大雪中去打酒,“踏着碎玉乱琼”,何等轻逸,何等得意,何等英姿飒爽,虽遭陷害,但他的精神是飞扬的,是不可压制的,是随时要冲天的。而功成名就之后,这个人,中风瘫痪。我们可以设想那个场景,林冲苍老,嘴眼歪斜,下巴上全是涎水,手脚也不能动弹,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盖世英雄的末路,盖世英雄的归途,几乎不可能比这种情形更令人悲哀。瘫痪,肉体太沉了,躺在床上,床都架不住这尊虎躯,大小便失禁,也太沉了,英雄的尊严堕入深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张旺绘)因类似病痛而死的,还有杨雄,发背疮而亡。病关索背上之疮,沉重如山,恶心秽臭,溃开他的皮,烂开他的肉,与他把不贞的妻子潘巧云剖腹开膛,是不是一种讽刺的对应呢?杨雄垂死之际,会不会想到当日翠屏山之爽快狠厉?古人讲,天道报应不爽,张狂、狠辣、意气风发,注定了结局的黏稠,如蜻蜓死在脓水中。梁山副王卢俊义,最后是吃了朝廷的水银毒酒而死。水银者,物性重,“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玉树临风的河北玉麒麟,死于水银之下坠。李逵喝了宋江的毒酒,也“觉道身体有些沉重”,黑旋风之煞气遮天盖地,席卷一切,最终风息人灭,也沉重而亡。毒酒之沉重,是朝廷昏昧的沉重,是天命的不可违。 作为《红楼梦》中最为光彩亮丽的人物之一,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的志气是向上飞扬的,欲与天比高,但她卑下的地位却像泥沼,紧紧陷着她,于是构成了一种命运的张力。书中第七十四回,借王夫人之口对她的模样有过侧面描绘 :“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可见晴雯身段儿样貌属于黛玉式的弱不禁风型(红学界普遍认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加上她张扬倔强的性格,晴雯的形象充满了动能,她虽瘦弱,却是有爆发力的,撕扇子也好,打丫头也好,缝补雀金裘也好,掀箱子抵抗抄检也好,无不充满了运动的能量。按说这样一个出挑的人物,死亡也应该是充满动能的——应该像尤三姐那样,举剑自刎,动作凌厉,意味坚决,悲剧感如惊涛骇浪砸在读者面上才好。可是,晴雯的死亡偏偏是林冲式的,窝囊,腌臜,滞涩,黏稠。第七十七回中,宝玉私下来探望病重的晴雯(对比之前私下去袭人家一节,可咀嚼其中反差的意味),原文摧人心肠 :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外了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他旧日铺的,见了心里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爬” 这个字如锥刺眼,力重千钧,真有繁华落尽、枭雄穷途之感。而草帘、芦席土炕的意象,不仅仅是形容悲苦,还有一种“从繁华到凄凉的坠落意味”,紧接着,晴雯喊口渴,要宝玉给她倒茶喝。“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这只粗糙的茶碗,便是晴雯死亡的隐喻。细瓷茶具,就像曾经撕过的价值不菲的扇子,都已烟消云散,如今剩下的只有油膻气,甚大甚粗,也甚重。与宝玉诀别前,晴雯终于豁出去,与他交换私物。先剪下了自己的葱管儿般的两只指甲,又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都交给宝玉。指甲、红绫袄,是晴雯生命中最后的俗物,也是她所有情意的寄托,将这两样给出去,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超脱这现实中的所有凝重。而在她剪指甲、脱袄子之前,还有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宝玉将她手腕上戴着的四个银镯子退了下来,塞在她枕头下。不是一个银镯子,是四个,在晴雯枯瘦如柴的臂膀上不啻于枷锁。如此,俗物都抛去,晴雯仿佛重新获得了一丝精神上的轻盈。她自说,如今“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试想瘫痪在床的林冲,大概也是这样的念头。《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死亡是迅疾的,第一百四回中,“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司马懿夜观天象,“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懿惊喜曰:‘孔明死矣!’” 然而,诸葛亮的死亡又人为地延长了。司马懿追击蜀兵,“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懿大惊失色。定睛看时,只见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懿大惊曰 :‘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诸葛亮的死亡如流星般轻轻逝去,而他的死亡又是拖延的、滞后的,尸体还要承担蛊惑敌人的重任。这也正是诸葛亮一生行藏的浓缩:隆中隐居时,他是飞翔的神仙般的人物,辅佐刘备后,他用计深沉,宵衣旰食,实则是人的沉重。从仙到人,诸葛亮不断在增重。便是死也不肯再回到潇洒的状态。道家修炼的终极境界是羽化成仙,而成仙只能是飞升,绝不是入地。鲁迅先生说作为《三国》文学人物的诸葛亮“多智而近妖”,其实在诸葛亮选择辅佐刘备后,一直被“复兴汉室”的使命紧紧箍住,他没有飞仙的欲望,也没有飞仙的可能。这是武侯的伟大纯粹之处,也是其可惜可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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