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叫不出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但亲爱的读者,请一定读读这些信。
毕竟,还有什么比这些只讲给至亲听的“战地私语”更能直接真切地告诉后来者,70多年前,我们的志愿军战士在枪林弹雨中的所思所念、在朝鲜土地上的所见所闻,他们那滚烫真实的内心世界,以及,这究竟是怎样一群最可爱的人。
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5周年。不久前,书信集《鸭绿江来信》悄然问世,书中精选56封穿越硝烟的家书,来自21位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中华儿女及其家人,逾半数信件系首次公开。
翻阅它们,你或许会遇见另一部战史,收获意料之外的发现。
“出国不知多少天,没有机会给你去信。今天有这样不幸机会,毛主任负伤了,就给(让)他带去一封信。我还是如前,不必顾虑。”
1950年11月4日,志愿军第39军116师346团团长吴宝光撕下一张便签纸,草草写下三句话。这是他入朝后写下的第一封家书,正文不到50字,收信人是正在东北老家、怀孕已8个多月的妻子刘珠玉。



作为1950年10月19日首批入朝的志愿军,吴宝光所属部队接连参加了抗美援朝第一次至第五次战役。
第二次战役间隙,他写信告诉刘珠玉“我现在还是这样的健康”;第三次战役突破临津江、打到汉城后,他说“身体和出国前比起来还是不差多少,从未生过病,仍是健康着,工作,也是顺利的,这一切不必顾虑”“美军太骄傲了,真认为他们是世界无敌,我们在第一二战役只一个月时间,真打他们够痛,第三个战役将他们一股劲追到三七线”;第四、五次战役中,他在寄回家的近照背面题字:“健壮的身体,在朝作战中,已近六个月,但仍是如此,他永远健壮。”
连番鏖战中,这个来自江苏、打了十几年仗的“老战士”笔下的家书总透着股勃勃生气,每封信都像在对爱人爽朗地承诺:自己始终健壮、永远健壮。

“我们一直休息到现在了,过了一个很美的冬天。”吴金锋的第一封战地家书写于长津湖战役之后,寄给未婚妻蒋仁。
稍晚于吴宝光,他所属的第9兵团20军58师是在1950年11月接到紧急赴朝参战命令的。
彼时,吴金锋是172团2营副教导员,正被抽调编写部队军史,又因生病住院休养。突然得知战友们已从浙江北上东北、即将入朝,自己被安排留守,他不顾劝阻离开医院,搭乘火车,昼夜兼程,于11月18日晚赶至朝鲜,又步行数日,追上部队,随即投入27日发起的第二次战役东线作战——长津湖战役。
“在长津湖周围的那一战役,打得非常艰苦,天寒地冻,漫山大雪,北风横扫,在零下三十度进行战斗。加上我们衣履不全,粮弹难继,困难非常巨大。然而我们仍打败了美国军队。”信中,吴金锋简略记述了这场被公认为人类战争史上最残酷的战役之一,“胜利非常巨大。我相信,这完全表现了我军具备的举世难得的优良品质”。


“近来大人身体健康否?工作慢(忙)吧?在祖国,人民的生活现在怎样?是否普遍的得到了改善?”许玉成总是惦念着父母的健康,常嘱咐父母姐妹多多写信。他是家中独子,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
为避免家里人担心,信里,他反复告诉父母“儿在朝一切都好”,说朝鲜的情况已大有转变,要啥有啥,自己常吃大米白面,还能看电影,“各方面都是非常好的”。
多年未回西安的家,因为思念亲人,他提出想要家人的照片,收到一张全家福,高兴地在回信中感叹:“未能想到我家能够照这样一张像(相),全家能够团员(圆)的这么好。”

在抗美援朝家书里,壮志豪情常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出现。它是空军第2师6团第3大队副大队长鹿鸣坤写给恋人的那句“要是战场上死不了,能回见,死了就算”;是邱少云写给兄弟们的那句“为了让所有的受苦人都像我们一家过上好日子,我死了又算个啥子么!”;是47岁的昆虫学家柳支英为进行反细菌战斗争赶到朝鲜后,写给妻子儿女的那句“万一有什么的话,那末为了祖国和人民,也是光荣的”。
铁血柔情
“泉水淙淙的流着,这就是我们在朝鲜战场喝的那个长流水。小松鼠不时从洞中溜出来,以敏捷的动作在东张西望的找食物。月亮正隐在云端里,忽而露出那偏园(圆)的小脸,把它的光芒从树隙里透过来。就在这可爱的月夜,我来怀念着爸爸妈妈。”
1951年冬日的夜晚,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炮兵第2师文工队队员邵尔谦写下一封4页长信,向父母汇报近况。这个来自北京的文艺战士已见识过战火残酷,但依然有一双不会错失美的眼睛。

“你没有来过朝鲜,你知道朝鲜秋天的景象吗?”“你看见过朝鲜的月亮吧?”在入朝第三年,距今72年前的中秋夜,他向弟弟细致描摹了异国秋光,又回忆了三年来数个难忘的月夜。“秋天是打仗的好时候,有月亮也是夜战的好时候。”
就像邵尔谦在信中所言,“我们的战士,不止会挖阵地、打仗,他还会唱、会愉快的生活”。
第66军198师炮兵团团长宋云亮欢欢喜喜地跟妻子描述自己的“新家”,说自然环境非常美丽,住在石洞中的小木屋里,他用旧报纸糊了木板墙,又贴上好几张“祖国慰劳的美丽的年画”。装扮好的屋子被战友连连称赞:“真是漂亮他妈不给漂亮娶媳妇——漂亮急(极)了!”
在江苏宿迁,李征明的三个幼妹每天都在期盼“志愿军哥哥”的来信,那是她们童年里收到的最可爱的“礼物”。




英雄儿女
2005年4月10日,中国国家博物馆等单位联合发起“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向社会各界征集散落在民间的家书。这一行动后来催生出家书博物馆,落户中国人民大学。
项目负责人、家书博物馆副馆长张丁回忆,征集活动伊始,宋云亮、许玉成、邵尔谦、鹿鸣坤等志愿军战士的家书就被陆续捐至项目组。这些抗美援朝时期的信件内容珍贵、具有厚重的历史价值,成为征集藏品中的一个亮点。20年来,后续工作持续推进,相关家书不断补充,逐渐形成一份更为完整丰富的集体记忆档案。
读这些信时,张丁常读到落泪,不自觉地去想象写信人是怎样的人,在什么环境、什么心境下写出这样的信。为挖掘家书背后的故事,他与不少志愿军亲友结下特殊的缘分,也从他们口中知晓了一些写信人后续的人生。
许多家书曾长期“沉睡”。吴宝光去世20多年后,儿子吴翔才第一次读到父亲从鸭绿江另一边寄回的信,并据此考证了他在抗美援朝中的经历。2023年,94岁的刘珠玉从报纸上读到人大家书博物馆征集家书的消息,嘱咐年逾七旬的吴翔将她精心保存了70多年的家书无偿捐赠给家书博物馆。
吴金锋的儿子吴鹏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意外发现那封写于长津湖战役后的家书的。
抗美援朝胜利后,许玉成的家人见到了与他有约在先的邓先珉。1953年3月底的一个下午,许玉成在炮火下抢救负伤战友时不幸中弹,生命的时针永远停留在20岁。因战地情况危急,战友们只能在坡地上挖坑,铺上松枝和雨布,将他就地埋葬。




山河永记
《鸭绿江来信》的编辑工作历时近两年。
为尽可能完整地体现这段烽火岁月,张丁从馆藏抗美援朝家书中反复甄选,最终挑出56封,相关人物的身影贯穿抗美援朝全程的重要战役与关键事件。其中,既有黄继光、邱少云这样家喻户晓的英雄,也有更多如胡乃仁、王照发等鲜为人知的普通战士,还有怀揣使命赴朝的科学家、作家等抗美援朝亲历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