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条马路出发,可以看到什么样的历史?如果说“进村找庙,进庙找碑”是解读乡村历史的秘诀,那么阅读街区建筑或许是进入城市历史的钥匙。近年来,上海兴起了一股City Walk风,市民漫步梧桐道的同时也能对上海往事略知一二。不过,既有的城市行走更像是集邮式打卡,每条路挑选几幢“重要”建筑,走马观花,参与者难以对具体空间的历史产生较为综合立体的感知。因此,《永嘉路》的出版可谓适得其时。本书以徐汇区永嘉路三十余幢(组)文物建筑为叙述对象,自东往西,娓娓道来。读过一遍,新村旧居,如在目前,仿佛亲历这条路上的百年光阴。
永嘉路原名西爱咸斯路,为东西向道路,始辟于1920年,1943年改作今名。据牟振宇等人的研究可知,1920年代以前,永嘉路所处的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以西地区还延续着传统的河浜圩田体系。宝昌路(今淮海中路)的开辟、有轨电车的开通推动了这一区域的城市化。1925年,随着贝当路(今衡山路)的开辟,区域内建成区逐渐拓展。1930年时,拉都路(今襄阳南路)以西的永嘉路地块已经全部实现了供水、供气与排水。本书所记录的文保建筑均为住宅,大多修筑于1930年后,是街区开发成熟后的产物。城市化是本书故事展开时隐而不显的重要背景,也正因城市化,建筑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联结逻辑发生了改变。
16世纪以降,江南的土地市场已经相当发达,然而自宅营造仍是主流,成规模的地产营造似乎并不多见。谢湜在讨论常熟璜泾赵氏时注意到,明中叶赵氏凭借粮长这一制度性身份在自己的住地附近“鸠工僦材,构屋数百楹,以处流寓,建桥梁,修道路,以便往来”。如果以后世的逻辑看,赵氏不仅开发土地,完善市政,还兼任地产商,“主姓市镇”就此形成。然而,赵氏大概并不需要考虑屋宇的设计风格,更不必在意尚无建筑师名号的木作、瓦工。20世纪的上海地产商则必须顾及建筑风格对地产销售的影响,因此永嘉路上风格迥异的各式建筑得以矗立,部分建筑则出自邬达克、赉安等知名建筑师之手。熟悉城市商品房模式的今人对这一变动已习焉不察,叙事则往往依循着历史的逻辑,会将建筑本身的故事对应到设计者,而将建筑里发生的故事对应到居住者,设计者与居住者则渺不相关。其实,不独设计者与居住者疏离,居住者之间也彼此陌生。永嘉路上的早期居住者多为洋人职员,尔后人群愈发混杂。从国府高层到中共地下党,均栖居于此。书中对抗战时期中共江苏省委旧址所在的慎成里有这样的形容,“沿街的两层结构的门面房都开有各种小百货店……这些糖果店、药店、文具店、书店、五金店等商家的后门都通往弄堂内部,居民可以从商店里借道进出”,“一有风吹草动,中共地下党员就立即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安全撤离了”。商业活动是街区的主旋律,政治活动要在商业活动的掩盖下展开,“刘晓开了一家贸易商行经营烧碱生意,而刘长胜又在附近开了一家米店掩人耳目”。人群的互动也以商业为核心展开,这些开店的中共地下党很快就被邻居们认为是“做买卖的生意人”。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永嘉新村异军突起。抗战胜利后,交通银行返回上海总部,发现不少职员缺少房产居住,于是在永嘉路580弄购地建造永嘉新村,当作职工宿舍。内中居民,“在单位里是同事,在学校里是同学,在家里是邻居”。居住区是单位的延伸,居民的群体认同以单位为核心展开。比照邻居不相识的慎成里,变化不可谓不巨。不过,如果我们熟悉1949年以后新政权进入里弄以及工人新村大规模建造的历史脉络,可能会惊觉永嘉新村只是时代序幕拉开前的一个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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