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生命节奏与宇宙自然的运行节序谐和共振,诗人心灵敏锐,具有强烈的物候节序感。初春的一瓣新芽,秋夜的一声蛩鸣,都能引起诗人怦然心动,一年四季有情感的意义。陆机《文赋》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秋日金风狂起,落叶飘零,让人悲伤;春天群芳争艳,枝叶扶疏,令人欣喜。春与秋是诗人最为敏感的季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曰:
刘方平一生没有做官,诗歌没有深刻的内容、重大的主题,但隐藏着一颗对自然节序敏锐的心灵。你看《月夜》:
古人的伤春悲秋,往往与爱情、个人仕途和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是多重情感的复调。李白的《春思》:
这是以闺妇口吻抒写春夜里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燕在北方,是丈夫行役之地,北地碧草如丝;秦是今天陕西一带,闺妇所在,令人想到秦罗敷,闺妇所在的秦地桑叶繁茂,春意已浓。丈夫在燕地睹春草而怀归之日,正是闺妇相思断肠之时。夫妻二人彼此同心,甚至妻子的思念更痛苦难熬。末二句谓夜深了,闺妇孤独无眠,而春风偏偏吹进来,轻抚罗帏,搅扰得闺妇相思难耐。春情和闺思合在一处写,真切动人。秋月秋风同样也能惹起闺阁之思。李白《子夜吴歌》:
杜甫七律《阁夜》写夔州的冬景,跟家国情怀紧密联系起来:
除了春夏秋冬的季节外,若遇上一年里的重要节令,古人也往往有诗咏怀。旧历新年是国人情感分量最重的节日,当万家团圆之时,如果还漂泊在外,那是不能不作诗诉苦的。崔涂《除夜有怀》:
寒食节是清明节前一二日,禁烟火,只吃冷食,故名。唐代朝廷于寒食节特赐近臣火烛,是特权阶层的“特供”。韩翃作《寒食》记此事:
在唐人众多的清明寒食诗里,《唐诗三百首》挑选出无名氏的一首《杂诗》:
“九”在《周易》中是最大的阳数,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九九”又谐音久久。古人把农历九月九日定为重阳节,享宴高会,登高秋游,佩插茱萸,把盏赏菊,祈愿生活的吉祥美好。重阳节往往能引起诗人更为强烈的思亲怀人之情,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抒写了漂泊游子的共同情怀:
王维是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属当地名门望族,兄弟有王缙、王繟、王纮、王紞,还有两个妹妹。王维十五岁就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这首诗是他年轻时在长安所作。以华山为界,自己住在长安,是山之西;华山以东是他的家乡,故称山东。(今天的山东、山西省是以太行山为界。)王维诗中一个“独”字、两个“异”字写出了羁旅长安的孤独感、陌生感。“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人之常情。诗歌是人人心头万不获已、必欲说出的话,代天下人抒写普遍的情怀,也就能引起广泛的情感共鸣。“遥知”领起后面二句,思绪飞回到家乡,想象兄弟们九日登高,佩插茱萸时少我一人,他们一定很思念我吧。明明是诗人思念家乡的亲人,却转而写家乡的亲人思念他。这就像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一样,对面着笔,更委婉曲折,摇曳生姿。
(本文节选自周兴陆著《〈唐诗三百首〉通识》,2023年7月中华书局出版,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