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阳明学的核心,是在讨论“良知”的问题。所谓“良知”,其实是指天生本然,不待学而有的智慧与能力,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以为人类善的道德,都是从良知、良能发展出来,他举例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意即当人生下来,就知道爱他的父母,这叫作“亲亲”,亲亲是仁的基本;小孩长大,知道亲亲之后还会友爱兄弟,这友爱兄弟的行为叫作“义”;不断推广,终成为泛爱众而道德很好的贤人,由这个最基本的良知、良能发展出来的终极结果,便是孟子所谓的“达之天下也”。
“良知”,也可称为“良心”,是上天给我们的基本的辨识世上一切的力量,让最没有经验的孩童也具有喜善恶恶的能力。这理论最早由孟子提出,是用来证明他的“性善说”的,但后来哲学的讨论只停留在性善、性恶之上,良知之说就没有太多人提起,久之也被忘却了,直到阳明再度提出这个名词,成为阳明学说最主要的部分。
因为孟子在举例中言及“孩提之童”,阳明之后不久,李贽(号卓吾,1527—1602)以“童心”来取代这个名词,他在《童心说》中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又说:“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李贽解释,童心是人最早的初心,是“绝假纯真”的,这与孟子及阳明说的“良知”并无不同。孟子为良知、良能下了个定义,是“不学”
“不虑”而天生具有的,不学就是不经学习,不虑就是不经思考。阳明在《传习录》中说: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母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良知”,“不假外求”,是一种不假思考的直觉式的反应,一经学习或用学术方式思考,就陷入一种学问的窠臼之中,表面看起来理论严整,但对良知而言,反而造成了伤害。所以良知不是知识,也不是学问,学习与思考之下所得的良知,绝对不是真的,也不是全的。
以艺术欣赏为例。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也译作克罗采,Benedetto Croce, 1866—1952)主张艺术欣赏要肯定“直觉”,不惜排除知识,这点跟阳明的良知“不假外求”很像。小孩看到美丽的事物自然会惊叹,有时会忘情地手舞足蹈,这种表现就是直觉。而这种直觉,是不必通过知识训练得来的,它是欣赏一切艺术的基础。孟子与阳明所提的良知,非常接近艺术欣赏论上所倡导的“直觉说”。
阳明被贬谪到贵州龙场驿,路上遇到了许多惊险的事,他有《杂诗》三首,其中有诗句曰“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所写可能是真实的状况。到龙场后,生活困顿险巇,更不在话下,在有形的生活与无形的心理压力下,处处窒碍,几乎不能度过,他在不断挣扎与反省之下,发现了长久以来不得其解的格物致知的真相,这层层的困顿在他心中盘据得太久了,想不到在这里终于得到解脱。据《明儒学案》:“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表面上说“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其实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指的便是良知,良知早已存在我心中,无须到外头去追求,所以最早的“良知说”只单说“良知”,不说“致良知”,“致良知”三字,是阳明平宸濠乱时在江西才提出的。
阳明为什么标举这个良知的说法呢?用这说法解释圣人或圣学,是与程、朱的方法不同的。大致说来,程、朱的求圣之法是通过学习逐步实现的,这跟阳明标举“心的发现”是不同的,阳明认为圣人早在我心,求圣之法当向自己心内求,两者在方法上言,当然差异是很大的。
阳明早年也跟一般读书人一样,是从朱熹的注本开始学习儒家经典的。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当时所有人读书的根本,也是朝廷考试题目的来源,更是答题的唯一标准,阳明科举出身,哪会不读朱熹的书呢?朱熹除了《四书》之外,还有《诗集传》
《周易本义》等重要的著作。严格说来,朱熹是个人人钦服的经学大家,也是个伟大的理学家(照顾炎武的说法是:“古之理学经学也。”),毕生著作不辍。他的学问,累积了北宋以来很多著名大儒的整体成就,可说是集南宋之前儒学之大成者。
阳明少年时的性格有点“不羁”,崇尚自由,不喜格套。他虽出身儒学家庭,早年并不特别在儒家学问上用功,喜欢兵法,喜欢道教,对佛教也很好奇。他对儒家之学第一次觉得“有感”,是十八岁时从江西南昌携新妇回浙时,舟至广信,拜访了当时的大儒娄谅。娄谅是明代大儒吴与弼(号康斋,1391—1469)的弟子。吴与弼的学问继承北宋诸儒及朱熹,算是朱子学一脉的正宗,代表吴与弼的《崇仁学案》在《明儒学案》中排序第一,可见黄宗羲也认可吴在明代学术上的重要性。其实吴与弼的重要并不在于他在思想方面有什么太大的开创,比起朱熹,他的格局要小一些,但是他有娄谅、陈献章这样的弟子,是他们集合起来,开创了明代学术的一部分格局,二者之间,陈献章尤其重要。
当时娄谅跟阳明谈的是宋儒之学,说:“圣人必可学而至。”强调的是学,并不是悟。“学”是朱子之学最重视的,也算是儒门的真传,因为《论语》首章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也说过自己“好学”,又说过:“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学”是儒学的发端,是没人可否定的,但“学”是不是儒学的究竟呢?可讨论的地方就多了。阳明受娄谅的启发,开始对儒家性命之学发生兴趣,
也开始认真读宋儒讨论此类话题的书了。孝宗弘治五年(1492),阳明二十一岁,考上了浙江乡试,第二年进京参加会试不第,在这期间,他认真学习宋儒的格物之学,《年谱》说他“遍求考亭遗书读之”,考亭就是朱熹。《年谱》接着又说:“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这是有名的阳明“格竹子”的故事。
(本文选自周志文著《阳明学十讲》,中华书局202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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