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峁》的出现令人欣喜。在短视频兴盛至极的年代,竟尚有作者愿以文字来如此细致地叙事状物、描摹自己记忆中的画面。
《椿树峁》中所描摹的,是作者的记忆,也是很多人的记忆,但五十年的距离对于当代人而言不免遥远。幸而记忆常会充满情感。作者的情感在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缝隙里纵横决荡,跨越年代,连结彼时的自己,也连结当下经历各异的读者。
《椿树峁》是一部散文集。二十三篇散文,承载作者谢侯之的回忆和慨叹。
“昔我往矣”与“今我来思”。
昔,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知识青年们“上山下乡”,从首都往至西北黄土覆盖之地、名叫“椿树峁”的地方,“掏地,开荒,修梯田,办洋学”,“学会了炒山芋,做酸汤,爱上了喝烧酒,吃臊子面”,“在雨里读巴尔扎克,在窑洞中研讨物理假说……”
今,则是本世纪一二十年代。作者已经历留学、读博、退休。他回看椿树峁,那里已无人居。知青居住过的窑洞也已倾圮。
今昔对照,沧桑扑面,一如彼黍离离、荒烟蔓草。
这是中国文学、美学中常见的叹咏抒发。
但《椿树峁》的记事、作者的笔法,又总是能让这类于古文人趣味中本属常见的“黍离”式抒情更加近距离、更加真切。
即使被作者称作是“幻梦”,也是能触及当下读者共鸣的“幻梦”。
比如《曾经的土地》一篇。内写一天的劳作起始于半夜时分窑门“梆梆梆”得被敲响。“我揣着手,任肩上挂着把老镢头,闭了眼睛,身子跟着走,人留在梦里”。走过许多峁、走到沟底,“老镢举起来的时候,人醒了”。劳作中间是吃饭。“稀稠之间的小米粘饭”,“不顶时候”。劳作时有同伴,有当地的队长、副队长——有热闹;吃饭时“各自捧自家饭罐,吃声嘹亮”。数十年前种种艰辛、热闹事写罢,文尾倏忽已至2011年,作者故地重回,打问椿树峁,才知道小村已经荒废。劳作中的队长、副队长也都先后殁去。
作者傍晚上山,站在知青窑脑畔,“探头看到下面,黑洞洞两孔没了门窗的土窑,是我们当年住过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听副队长出早工的呐喊。呐喊悠长飘荡了千年。眼前浮起插队岁月,觉着轻烟缥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时隔四十年,晨昏两场梦。但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在这整篇文字间所感受到的,偶尔或只是一场梦而已。这一场梦的持续时长不是四十年、五十年,而是如作者所写的,“飘荡了千年”。
数十年如千年的幻梦之感,在《椿树峁》整本书中不止出现一次。比如《细细小雨的椿树峁》一篇,亦有“残霞余晖,分明存留过千年”之叹。
《椿树峁》叙述紧实,一板一眼,间杂方言,以尽力还原,常令人不得不由衷敬佩作者的记忆力;抒情则宏廓,数十年有巨变,一千年如走马。其间间有记趣之笔,如写与伙伴们同食的食物,如羊油;又如《烧酒》一篇:“那酒辣口,却也喝得飘然,肚内感到烘暖,飞雪都近不得身”。这短句写事记趣有韵律,颇类汪曾祺。
《椿树峁》紧实与宏廓兼备并行的文风,常会让我想起近古时代的那些小品文。归有光、张岱,或者余怀的几本《板桥杂记》。从“一象笏”到“枇杷树”;《陶庵梦忆》;《板桥杂记》在我眼中则是“明末清初版的《那些花儿》”——纵读下来,都如作者在那篇《山里》中所写:“唉,河庄坪西沟。这知青几个,在那山里背麦谷柴草,走那羊踏的硬路。……在各自记忆里,脱离主旋律,荒腔走板存了些胡乱的故事。”
《椿树峁》里有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村庄的故事,也有很多人当时、后来的故事。文风继承了巧妙小品文、总也不忘今昔对照的《椿树峁》,所写的这些故事怎么可能“胡乱”?
而说回到“今昔之别”,这些故事里也绝无此类主题中一不小心就出现的歌颂苦难以及忆苦思甜。我们从中更多感受到的,还是村庄和人在一场场凛冽挣扎中的各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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