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在后世的形象与声名,固然有赖于他自身的作品,更有赖于历史书写者的理解与塑造。而知人论世,何其难也,即以唐代诗人而论,中国人对唐代诗人诗作的解读、研究,迄今已逾千年,各类著述浩如烟海,但仍然很难说我们已经全面、透彻地了解了那些人、那些诗。这对于专业研究者来说,可能意味着挑战与压力,但对于普通读者,却是一种阅读上的利好,意味着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地看到关于唐诗的新说与新书。复旦大学陈尚君先生深耕唐诗文献数十年,江湖上曾有传言,说只要给出一个唐代文人的名字,陈先生就能把他每天都干了什么考证出来。可见陈先生对唐代文献的熟悉程度。但陈先生又曾在多个场合强调过,文学研究应该是以人为中心的研究,最理想的研究文字应该是用鲜活的文字重现古人的世界。中华书局最新推出的《我认识的唐朝诗人》,是陈先生在辑录《唐五代诗全编》过程中的副产品,既是一本活泼生动的“唐代诗人印象记”,也是陈先生深厚的文献功底与“以人为中心”的研究思路相结合的精美之作。阅读这本书,最大的感受是陈先生的平恕之心与通达之见。史学家的“恕”,用章学诚的话说,“非宽容之谓也,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文史通义·文德》)。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许多面相,有可以公开称扬的光明之面,也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灰暗面。作为研究者,对古人最大的尊重,并不是替古人“隐恶”,而是切实地体察古人的所处环境,揣摩他们的所思所想,做古人的异代知己。这样,无论是对古人进行褒扬还是批评,都能够无愧于研究对象,也无愧于自己的本心。陈先生这本书所论述对象,包括从初唐到唐末的五十余位诗人,作者自言对每一位对象均“穷搜文献,务知始末”,因此,书中对古人的评判,均能原原本本,平静的叙述中蕴含着绝大的说服力。比如《裴度的人生感悟与诗歌情怀》一篇,裴度作为中唐名相,文治武功名动天下,但作者却通过裴度以及当时人的众多诗歌,勾勒出了平定淮西叛乱后威望、权势都极盛的裴晋公谨慎、无奈的内心世界。文中关于裴度与中唐著名文士韩愈、白居易、刘禹锡、张籍等人交往的描述,旁征博引,兴味盎然,裴度赠张籍良马,向白居易索要白鹤,由此引起一众文人的游戏吟咏,看似“无事忙”,但却不是毫无缘由。文中谈到,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二月,裴度与刘禹锡、白居易等联句。时值甘露之变后的第二个月,他们的不少友人惨死于这次事变。然而在他们的联句作品中,“好议时政的刘禹锡什么都没有说,身系天下安危的裴度也什么都没有表示,像没事人一样在老友聚会时表达巨大的欢悦。其实他们都各有想法,只是什么都不想说,所谓心如死灰,知不可为而不言。”裴度身系天下之望,然而当日朝政错综复杂,牵制太多,皇帝尚且无能为力,臣子又能有多大施展空间呢?裴度的沉默不言,是迫不得已,其中有着巨大的悲哀和孤独。短短数千字,描画出一位千古名臣复杂的内心世界。此种文章,可谓能得史家之“恕”。弗利尔美术馆藏明董其昌《裴晋公诗意图》(局部)因为抱持“恕”心,故书中的不少篇目,都能有通达之见,议论不宥于文学史定见,也不拘执于古人的道德观。比如《陈子昂的孤寂与苦闷》一篇,论述陈子昂在武后朝的作为,不讳言他的“媚悦”主上,对他的政治底线也做了客观详尽的描述。文章最后一部分,写卢藏用在子昂死后克尽友道,引用卢氏怀子昂之诗,认为后人对陈子昂的评价,在卢氏这里已经定下了基调,“卢藏用无愧是子昂一生最好的、可以开布心迹的朋友”。卢藏用在历史上被称为“随驾隐士”,其形象似乎是一个秉持实用主义的小人,但就与子昂的友谊来说,卢氏的诚挚值得肯定。又比如《韩愈与柳宗元的友谊》一篇,剖析了韩愈、柳宗元这两位政见不同,但相友终身的文学史著名人物之间交往的几个节点,认为二人虽人生荣辱有别,在政治、文学方面意见也多有不同,但二人能彼此尊重,“携手一代,辉炳千春”,其间心胸气度,令人赞叹佩服。这些题目、角度、论述,既体现了作者阅读文献的细致,也反映出作者温厚、通达的人生智慧。天津图书馆藏清光绪元年隶释写刻本《韩柳年谱》 又如《欧阳詹的生死情恋》一篇,欧阳詹是韩愈笔下的著名人物,欧阳詹突然辞世后,韩愈曾写下《欧阳詹哀辞》,把他描绘成一位道德完人:“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又“志在古文”。陈先生此文却从欧阳詹诗歌作品和唐宋笔记记载中钩沉出欧阳詹死因的另一种说法——欧阳詹任太学属官时,在太原结识了一位官妓,二人誓同生死,然而身份悬隔,只得暂别。分别后,欧阳詹为二人团聚颇费心思,太原女子则苦思成疾,在临终前引刀割下发髻,盛在匣中,令侍儿转交欧阳詹。后来欧阳詹派使者去迎接女子,迎回来的却是情人的遗念。欧阳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这是一个凄美而富有传奇性的故事,文章引用众多材料,证明此说并非空穴来风。与日后善于“忍情”的元稹相比,欧阳詹无疑是深于情、不理智的,因此与欧阳詹同时的孟简在记述这件事时,要发一通议论警醒读者:“丈夫早通脱,巧笑安能干?……后生莫沉迷,沉迷丧其真。”妻子岂应关大计,孟简的批评,实在也不能说错。然而陈先生却认为来自闽地的欧阳詹,保持了淳朴的天性,其情其事真诚而可敬:“中国古代文人多以道德示人,为爱情而情动五内,以身相殉者,则少之又少,欧阳詹之特别可贵处正在于此。”这是建立在充分“了解”基础上的“同情”,古人如若有知,亦应感激陈先生为自己抒写心声。明刻本《欧阳行周文集》总而言之,《我认识的唐代诗人》中所论述的五十余位诗人,其名字大多为一般读者所熟悉。然而书中所展示的史实,所得出的结论,又高出普通爱好者的识见。因此阅读此书的过程,便是惊叹、会心、感动与佩服相交织的过程。在此书自序中,陈先生以韩愈诗“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自谦,实际上,我们应该感谢陈先生,感谢中华书局《文史知识》编辑部,为我们带来了这样一本具有“恕”心与真情的,令人回味无穷的好书。| 相关阅读:《我认识的唐朝诗人》:只要你热爱人世间,就应该读这本书回溯唐诗背后的人间烟火 |《我认识的唐朝诗人》入选三月光明书榜ChatGPT“认识”唐朝诗人吗?陈尚君《我认识的唐朝诗人》:对诗人们的“沉浸式重访”《我认识的唐朝诗人》陈尚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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