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健(1919—1993),曾就读于北平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终生尊洪业为师。二战结束后,曾作为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中方法律代表团成员。后赴美从事政治军事研究,在斯坦福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任教,是世界公认宋史专家。
宋史专家刘子健先生说:“治学,非问不可。”纵观其学术著作,鲜明的问题意识、简洁的行文论述、理性的观点判断,无一不给人以深刻印象。《宋史测度》不同于刘子健完整的学术专著,而是数篇散论的集合,文章篇幅有限,遐思反而深远,贡献诸多真知灼见。正如他自己所言:“历史只是近乎情理的测度。它的实用是有助于思考,使思考活泼起来,从多方面的关系去看,贵在周详细密,使人不至于陷入盲从、轻信、简单化、教条式的武断与误断。”
中国古代“教”的观念,指一切应该信服实践的教导,包括崇拜神的宗教、代代相继的传统、文化延续的信念,也包括不以超世神为主的信仰。因此,中国的信仰体系呈现复合状态,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社会的礼教、团集的崇教、别教、大众宗教。前两类并非西方文化所定义的“宗教”,但是中国人信服极深。
礼教是关系行为和仪式规范,是大家对于习俗和制度的信仰,没有超世神,但约束着众人的生活。崇教则辅助礼教,家庭团体要祭祀祖先,职业行会要祭拜“祖师爷”,核心就是将过去的人、当地的人、重要的人加以神化,当成神来崇敬。
自古以来,中国多有宗教信仰,然而无论佛、道,都没有排斥礼教、崇教,为了信仰传播,反而尽量沿用复合方式。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窥见到这种叠加状态——各式宗教在中国本土化之后,都不免染上华夏色彩,归根结底是人们用自己的生活模式来接纳某种宗教,而不是宗教全然赋予生活意义。
在此意义上,理学具备宗教信仰的特征。首先,朱熹卷入政治纷争,起因于韩侂胄和赵汝愚的争权。宁宗即位后,赵汝愚被道学派赞许,韩侂胄拉拢不成,于是诋毁赵氏吸引朋党、培植势力,随后,韩侂胄以伪学、逆党之名,打击理学众人。此次庆元党禁的处罚不算严苛,朱熹等人被贬谪各地,史籍记载此事,很像被迫害的圣徒经历。实际上,这些人的远走也确实造成了理学声名的传播。
其次,理学的门人师友喜欢讨论学问,在地方上创办学校,排定功课日程,重视经世致用,在乎具体的体验和实践。于是,他们也在生活上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组织乡约以及公共福利,鼓励在本地建立祠堂,祭祀与本地有关的道德高尚之人。
朱熹本人非常推崇礼教,强调用礼来节制人们的心理和行为,他的日常衣冠都有规定,一望便知是道学先生,他认为读书便是“维持此心”。这些生活方式再加上讲学、静修,确实非常类似宗教徒的生活。
再次,朱子学派对道统有特别追求,肩负接续传统、保存国粹的目标。在金人占据北方后,南宋格外需要文化正统性,以汉抗夷。朱熹追溯韩愈旧说、北宋五子,企图建立一套体系,对抗佛、道,将宇宙看法与日常生活结合起来,使人们的全部所思所行都有永恒的意义。
朱熹生前主张的正统性,最终在南宋垂亡之际得以实现。理宗昏庸,却要用道统理学收拾人心,以至于忠于宋朝的儒者,在蒙元一朝多有不仕之人。理学在宋亡之后,反而在社会各方面推动起来,奠定了儒家笼罩全盘的局面。
回到历史现场,其实朱子学派看不起科举“时文”,也对官僚制度感到不满,他们在朝为官,往往急流勇退,不希望自己同流合污。面对黑暗的环境,大体上有两种态度,一则躬身入局、力主改革,一则以退为进、明哲保身,而朱熹等人在后一种倾向下,仍希望通过自身的道德力量,唤起他人的觉悟。从事实看,这只能是儒者一厢情愿的期待。
“匹夫而为万世师,一言竟成天下法。”儒家理论与士人儒生的生存位,多体现为当政者的包容式笼络和装潢——名义上尊崇儒者,甚至给予高官厚禄,而实际上切要的军国大事却我行我素。南宋理学的发展脉络,正是这种现象的绝好例证。
刘子健认为:“皇朝权力,并不真要实行儒家的学说,而儒家的思想权威也始终不敢对皇朝作正面的对抗。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是中国专制历史,正统也罢,道统也罢,绝大的失败。”这便是儒家与政治的深刻内在矛盾。儒家、儒教是国家的理论权威,但又依附、支持和凭借政治权力而存在,依附权力又要保持卓然之姿,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