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听说《椿树峁》是知青文学时,我有点犹豫,有点回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知青文学背负了一种“苦难”,叫人不忍直视。
可是,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作者谢侯之写的并不是苦难散文,他的笔端,生命力十足,有一股热辣辣齐刷刷往上冒的劲儿,不管是饥饿的年代,还是凄风苦雨的自然环境,或是贫瘠黄土地上不识字的汉子婆姨的情感世界,都纯净、素朴得如大西北天上的云朵,轻风当琴弦,草木皆音符。那种日常,天经地义得亘古有之,像车轮,滚滚向前,生生不息。
这本体量不大的作品,一面世就深获好评。
作者并不是作家,他是理工科出身,为德国大学里的计算机专家。
简介上写着:谢侯之,北京人。1969年到陕西延安插队落户。1973年入陕西师范大学数学系。1978年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计算机系。1983年赴德留学,获博士学位。后在柏林工业大学任教,现已退休。
《椿树峁》写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谢侯之的插队时光。
几个十七八岁的中学毕业生被安排到只有9户人家的延安北郊万庄沟插队。他们开荒,修梯田,办乡学,住窑洞,与当地乡民一起历寒冬忍饥饿过寻常 日子……
尽管只是人生中匆匆的四年,却在作者的生命中留下了此后几十年中不断咀嚼、不断回味、不断书写又不断眷恋的回忆。
热灰里烤豆儿,比电影院里大桶爆玉米花香得多;刨土拾捡出的胡萝卜,在空中划出弧线,像迪斯尼童话;知青与生产队长发生口角,事后都“拉倒”了,当压根没这回事儿;老乡家闺女升火,切菜,揉面,烧水……“你们款款吃,没人跟你们抢。”做完饭拉开门,小鹿样地跑了;贫穷人家呢,“一家大小看我一个人吃,大人孩子都说吃过了。我见大人悄悄往娃手上塞块糠饼子,叫走开一旁吃去……”课堂上,娃娃们一片稚气渴望的眼睛,“谢老师,我们考好了,加一堂自然课吧!”若干年后他在柏林工大上课,“在讲台上,看到下面一大群男女青年的眼睛,……我想到了枣圪台。那些娃现在在哪里呢?”
谢侯之一篇一篇地在博客上写,秃山的花香,黄昏的红霞,米汤的暖意,玉米馍馍的酸爽,水的金贵……没有刻意渲染,“这陕北,这陕北人,有趣!叫我心里喜欢。”他写给自己,写给内心,“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
如果硬要从这些没有条条框框的文字中分出层次的话,下乡、插队、乡民都只是作者表达的底色和背景,《椿树峁》最突出的,是下放学生的生活动向。这些动向里边,最突出的是他们对知识的追求,对未来要走出山沟拥抱广阔天地的不放弃的向往。
书中,学生史砚华一句“即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会,我们也要做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成了贯穿全书的旋律,也成了所有人的精神内核。
谢侯之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说,“当时我们一群人基本都是初中生,只有史砚华读到了高一。他是尖子学校北京四中的,物理特别好。在他的带领和影响下,我们也开始自学理科……”
插队三年后,1972年大学重开,推荐招生。大家搜罗各色初高中数理化书本,贪婪地读。“土窑昏暗,浮动着兴奋。只觉得人眼鲜亮,想到杰克伦敦小说的饿狼或其他猫科,在寒夜中炯炯的眼。”
这里边,相对成熟的史砚华是大家的表率。他将早先写的学习笔记,改成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偏微分方程数值解方法的两点改进意见》。大家听了都说,这题目够大,交上去肯定能被大学破格录取。
看到谢侯之心里没底,史砚华拿出自己写的“运用唯物辩证法指导开关电路设计”,安慰他,理直气壮算你的。
患难之交,友爱至上。谢侯之的笔端,看不到其他知青作品中的勾心斗角、你虞我诈,看不到生活中的断裂层,甚至看不到人性中的阴暗面。这块让他惊异的土地,“穷苦的日子,你容易看到欢笑。”
生活总是跌宕起伏。谢侯之得到考试资格并考上大学。史砚华却最终不被批准考试,因为“黑五类”的标签。
书中有一段细节描写——他俩默默走在路上,路边有小草从细小石缝挣扎出来。史砚华掏出一把小折刀,说,我们来帮它活得容易些。他努力把裂缝撬大。然后自己走到山崖边,迎着风,狂啸而出,“我—不—信!”声音撕心裂肺。
五十年后谢侯之着笔时,记忆深处的声音还能划破天际,在心底久久回响。
对,“我——不信”,即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机会,也要做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插队的九个知青中,史砚华后来成为世界知名的物理学家,许小年成为著名经济学家,王克明成为文化学者,王新华成了搞科研的博士,谢侯之则远赴德国,成为计算机专家……每一个知青,在谢侯之笔下都闪闪发亮。
仁者心有高下。这是我看完书想到的,它完全可以拿来与作者比附,心里敞亮,看到的全然闪亮,笔下透亮,到书上我们感受的是力透纸背的光亮。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椿树峁》广为传播,正所谓:深心清净,一切皆力量。
《椿树峁》谢侯之 著 中华书局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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