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最可恨之处,在于对人无休止地骚扰,喝血还在其次。《庄子?天运》说:“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这想必是每个人都曾有的无奈的经验。夜里睡觉,蚊子如雷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搅得睡意全无,起来发誓要与蚊子决一死战。但扑打一阵后,“虽能杀一二,未足空其群”([元]方一夔《夜坐苦蚊》),筋疲力尽,睡意渐浓,于是心里默默放弃了抵抗,就让蚊子饱餐一顿吧,与那几滴血相比,还是睡觉要紧。常与蚊子搏斗的鲁迅先生由此感叹:“我已经磕睡了,懒得去赶他,我蒙胧的想:天造万物都得所,天使人会磕睡,大约是专为要叫的蚊子而设的……”(《集外集拾遗补编·无题》)五代时期南唐的杨鸾想必是夜夜受困于蚊子,但又徒呼奈何,从他的诗里能听得出一副十分委屈可怜的哭腔:
白日苍蝇满饭盘,夜间蚊子又成团。每到更深人静后,定来头上咬杨鸾。(《即事》)
这首虽是首打油诗,但生硬执拗的“创新”确乎与众不同。还有人连带着欣赏起蚊子的仪态来,认为那是非常美丽的:“娇弱的仪态,精致的色泽,且戴了长长的羽毛头饰,使我们回忆起齐菲尔特寓言中所夸耀的那些神情来。”(尼纳?威尔科克斯·普特南《漫谈蚊子》,《时与潮副刊》1947 年第8 卷第3 期,杨彬译文)此类作者若非故作奇怪之论,就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开始胡言乱语了。蚊虫有季节性,夏天为多,冬天则少。春天气候渐暖,蚊虫开始出现,人们对这些敌手竟也会发散出些许久违的惊喜:“春夜一二蚊蚋飞,久不见之尚可喜。”但旋即想到入夏之后蚊虫的骚扰和折磨,又会发出一阵恐惧的寒颤:“而今稍喧来聒人,向后更暖奈尔嘴。”(梅尧臣《二月雨后有蚊蚋》)秋日蚊子渐少,所以韩愈诗曰:“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蝇蚊满八区,可尽与相格。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杂诗四首》其一)九月凉风肃杀之下,蚊子就不见踪影了,但作垂死挣扎的蚊子哪怕只有一只,也会成为恶梦。清代钱泳说:“客中夜宿,秋蚊未靖,虽悬幛子,倚如长城,而一蚊阑入,则不寐通宵。”他有感而发,作诗一首:“十年落魄未成归,心事如云澹不飞。一个秋蚊缠客梦,半窗残月冷宵衣。拟留诗卷才难副,欲薄功名计亦非。惟有一封凭去雁,为传亲故莫相讥。”(《履园丛话》)秋蚊入帐,残月半窗,灯摇旅思,虫语愁肠,令人心骨俱冷。夜间蚊子的喧闹实在是恼人,但一个孤寂难眠的人,是不是因为蚊子的萦绕,而有了些被陪伴的幻觉呢?小林一茶说:“下一夜下下一夜……同样是一个人在/ 蚊帐内。”他还写了其他微虫的孤独:“一人,一蝇,一个大房间。”“对于虱子,夜一定也非常漫长,非常孤寂。”孤独的人类,因有了蚊子,还有点半个知己尚存的幸运:
成群的蚊子—但少了他们,却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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