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琴书须自随,禄位用何为。投辇从贤妇,巾车有孝儿。风吹曝麦地,水溢沃鱼池。常念鹪鹩鸟,安身在一枝。
茅栋野人居,门前车马踈。林幽偏聚鸟,溪阔本藏鱼。山果携儿摘,皋田共妇锄。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书。
携儿共妇,锄田摘果,而又不废读书,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诗歌,都使人想起陶渊明的田园诗来。不过数量最多、最具特色的是寒山后期的山林隐逸诗——寒岩时期的诗作。《平野水宽阔》、《可贵一名山》、《逈耸霄汉外》、《丹丘逈耸与云齐》等,都是对天台山的礼赞。
丹丘逈耸与云齐,空里五峰遥望低。鴈塔高排出青嶂,禅林古殿入虹蜺。风摇松叶赤城秀,雾吐中岩仙路迷。碧落千山万仞现,藤萝相接次连溪。
这首诗写登高遥瞰,摄入了天台山的全景,在寒山为数不多的七言诗中,是气象较为恢弘的一首。更多的诗篇则是记载了诗人自己在寒岩的生活和感受: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自在白云闲,从来非买山。下危须策杖,上险捉藤攀。涧底松长翠,溪边石自斑。友朋虽阻绝,春至鸟。
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
寒岩道路险阻,远离人烟。诗人长年隐居于此,摒弃了浮华的人世。“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两句真是神来之笔,为残败的冬景妆点出盎然的春意,下接“触雨转鲜灵”,春天真的到来,一切迅即恢复了生机,读者可以感受到诗人内心藴藏的旺盛的生命之力。当然,支持诗人数十年幽居寒岩乐不知返的力量,还有他对于佛教精神的感悟,融入诗篇,则属于宗教诗的范畴了。
天台山是道教的名山,也是佛教的圣地。诗人隐居寒岩期间,先后受到道教和佛教的熏陶,他有许多诗篇记载了在宗教领域内的心路历程。他也有一些批判道教和僧侣的作品,并不是宗教诗,只是为了方便起见和宗教诗一同叙述。他对道教的涉猎时间并不长,诗中写到“仙书一两卷,树下读喃喃”,“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大约是自叙。又有诗云:
手笔大纵横,身才极瓌玮。生为有限身,死作无名鬼。自古如此多,君今争奈何。可来白云里,教尔紫芝歌。
“紫芝歌”相传是秦末商山四皓所作,亦用以指仙歌。寒山倾向道教的契机,仍在于不甘心于人生有限的困惑。不过他终于觉悟了道教“长生久视”之说的荒谬,而痛加揭露:
昨到云霞观,忽见仙尊士。星冠月帔横,尽云居山水。余问神仙术,云道若为比。谓言灵无上,妙药必神秘。守死待鹤来,皆道乘鱼去。余乃返穷之,推寻勿道理。但看箭射空,须臾还坠地。饶你得仙人,恰似守尸鬼。心月自精明,万像何能比。欲知仙丹术,身内元神是。莫学黄巾公,握愚自守拟。
从“心月自精明,万像何能比”等语看,此时的寒山已经入佛,他是援佛以批道。他也批评僧侣:
世间一等流,诚堪与人笑。出家弊己身,诳俗将为道。虽着离尘衣,衣中多养蚤。不如归去来,识取心王好。
对于粗鄙僧侣的批判,并不意味着对佛教的否定,而是反衬出对禅宗“心王”的倾慕,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寒山的居士意识。寒山对佛教的信仰愈老愈笃,这是和他最终对道教的鄙弃不同的。禅宗是中国式的佛教,自从慧能创立禅宗南宗之后,佛教内部便有了教门与宗门的区别。寒山诗可谓深入禅宗三昧,但也有一些宣传教门观念的诗,如云:
生前大愚痴,不为今日悟。今日如许贫,总是前生作。今日又不修,来生还如故。两岸各无船,渺渺难济渡。
把众生的贫困归因于前生的不修,劝勉贫苦的人们为来生的富贵而修福,这当然是佛教的说教。又如寒山的戒杀生食肉诗:
寄语食肉汉,食时无逗遛。今生过去种,未来今日修。只取今日美,不畏来生忧。老鼠入饭瓮,虽饱难出头。
此诗的宗旨与上诗相同。类似的戒杀生食肉诗还有《怜底众生病》、《猪吃死人肉》、《唝唝买鱼肉》、《买肉血》等许多首。寒山的这类诗歌浅陋粗鄙,并无深义,却是唐代民间佛教信仰的实际形态。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寒山写了一些禅理诗,如云:
寄语诸仁者,复以何为怀。达道见自性,自性即如来。天真元具足,修证转差回。弃本却逐末,只守一场呆。
可贵天然物,独一无伴侣。觅他不可见,出入无门户。促之在方寸,延之一切处。你若不信受,相逢不相遇。
第二首的“天然物”,就是第一首的“自性”,也就是众生皆具的佛性。禅宗追求的目标,就是“达道见自性”,一旦彻见自性,也就顿悟成佛。自性非修证可得,故云“修证转差回”。从诗歌艺术的角度看,寒山的禅理诗并非佳作,倒是他的那些禅悟诗,能够在具体形像的描绘中,创造出一种充满哲理的悟境,予人以深刻的启迪和悠长的回味,如像: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以皎洁的明月比喻清浄的心性,本是佛教的习语。众生的心性被烦恼障翳,犹如明月被浮云障翳,所以不能见性成佛。《涅盘经》卷五:“譬如满月,无诸云翳,解脱亦尔,无诸云翳。无诸云翳,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寒山笔下的碧潭秋月,不沾纤尘,犹如心性大放光明,不沾丝毫的烦恼杂念,这是禅宗追求的最高境界,也能浄化读者的心灵,引起无限的沉思遐想。所以寒山诗中屡屡出现这类明月的形象,都有同样的寓意: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沈。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千年石上古人踪,万丈岩前一点空。明月照时常皎洁,不劳寻讨问西东。
这种禅的领悟,已经渗透在寒山的寒岩隐居诗中。寒山与寒岩,心性与自然,已经和谐完美地融合,而达到禅的境界。这正是寒山的寒岩隐居诗引人入胜的永久魅力所在。例如:
粤自居寒山,曾经几万载。任运遯林泉,栖迟观自在。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
在寒山的世界里,只有寒岩与白云,细草和青天,还有一个任运栖迟的诗人。任随天地变改,他枕石而眠,快活自在,在与自然的融合中,诗人似乎已经化为了寒岩的灵魂,而进入了永恒的境界。
寒山诗的思想虽然驳杂不纯,但仍然有着基本的倾向。过去的佛教徒从他的每一句诗中寻找佛教的义藴,固然是牵强附会,但佛教思想对寒山诗的主导作用是不可否认的。在他的抒情感怀诗中透露出的人生无常的慨叹,在他的讽世劝俗诗中表现出的悲天悯人的胸怀,在他的山林隐逸诗中达到的禅悟的境界,无不体现着佛教的精神,因此寒山诗是佛教思想在中国诗歌领域中结出的最重要的果实。
拾得诗今存五十余首,少部分与寒山诗相混。由于他自小在国清寺为僧,生活经历单纯,他的诗基本上都是佛教诗,虽可为寒山诗壮大声势,却并没有超出寒山诗的范围。
寒山诗的艺术风格也是多样化的。《四库全书总目》引清王士祯《居易録》论寒山诗云:“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至云‘不烦郑氏笺,岂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语,大抵佛语、菩萨语也。”大体说来,寒山的化俗诗,多用白描和议论的手法,而以俚俗的语言出之。他的隐逸诗,则较多风景描写,力求创造禅的意境。而不拘格律,直写胸臆,或俗或雅,涉笔成趣,则是寒山诗的总的风格,后人称寒山所创造的这种诗体为“寒山体”。
寒山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素养,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八:“寒山子诗,如施家两儿事,出《列子》;羊公鹤事,出《世说》。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经史子集的典故,寒山诗时有运用。日本学者入矢义高特别指出:“寒山的魏晋体诗篇所取的古诗,几乎都是《文选》收録的。”佛教典故也常被寒山融入诗中,如:
有树先林生,计年逾一倍。根遭陵谷变,叶被风霜改。咸笑外凋零,不怜内纹彩。皮肤脱落尽,唯有贞实在。
末二句论者或以为是用药山惟俨的名句“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其实《涅盘经》卷三九云:“如大村外,有娑罗林,中有一树,先林而生,足一百年。是时林主灌之以水,随时修治。其树陈朽,皮肤枝叶悉皆脱落,唯贞实在。如来亦尔,所有陈故悉已除尽,唯有一切真实法在。”寒山诗典出《涅盘经》,并非转手稗贩。《涅盘经》而外,《法华经》、《维摩经》、《楞严经》等许多佛经的典故,他都随时拈用,得心应手。
寒山诗同时也是以王梵志诗为代表的唐代白话诗传统的直接继承者,他的劝世化俗诗与王梵志诗的俚俗风格十分接近。他们的有些诗篇的主题和题材是相似的,如寒山诗《东家一老婆》与梵志诗《吾家昔富有》,寒山诗《我今有一襦》与梵志诗《家贫无好衣》。有些诗篇的表现手法是相似的,如寒山诗《猪吃死人肉》以猪与人对举,梵志诗《身如圈里羊》以羊与人对举,构思的奇特在文人诗中是极少见的。寒山是继王梵志之后,唐代白话诗派的最重要的作家。
寒山的诗在当时并没有产生社会影响,只是在禅林中流传,有时在禅师上堂时被引用。降至宋代,寒山诗在文人中找到了知音,例如黄庭坚就对包括寒山在内的唐代白话诗派有特殊的兴趣,王安石也写了《拟寒山拾得二十首》,苏轼、陆游、朱熹也都提到寒山的诗,这是因为寒山诗的内容与风格,与宋代的社会思潮有一致之处。不过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寒山诗主要被佛教内部的人士阅读,没有在正统文学中得到一席之地。直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胡适等人提倡白话文学,寒山诗才受到学术界的重视。然而随着抗战军兴,寒山诗又被束之高阁了。
然而在国外,寒山诗却有颇为显赫的命运。近几百年来,寒山诗在日本一直受到重视与推崇。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之间,美国被称为“疲惫求解脱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苦闷青年把寒山奉为偶像,寒山诗风靡一时。如今西方的“寒山热”虽然已经过去,然而寒山诗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已经确立。海外“寒山热”的回流,使诗人重新受到他的同胞的重视与研究。寒山有诗云: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寒山的预言已经成为现实,曾经受到冷落的寒山诗,已经流行于天下。在寒山诗的传奇性经历后面藴含的奥秘,还有待人们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