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吕碧城的创作生涯,有着两重变法。一重是以早年间悠游海外的“域外转向”,以《信芳集》《鸿雪因缘》为代表,特点是“积中驭西,膏润滂沛”“词境之新”前所未有。词这一体裁,无论从结构、用语还是“气质”,都已经有非常成熟的范式,陈陈相因容易,别出机杼则难见佳者。而吕碧城的旧学涵养深厚,一出国门见以雪山、火山等异域的瑰丽风光,自然有前所未闻之“新声”呼之欲出,将旧学新景融合于词作而不显造作。吕碧城的域外词迹其轻灵,每近北宋;或者秾戫,上追南唐,宛如荷上洒水,散为露珠,一一看之,无不圆成。
吕碧城文学创作另一重变法,则是皈依佛法后的生命转向,以《梵海蠡测》《予之宗教观》《梦雨天花室丛书》《观无量寿佛经释论》为代表,特点是“钩深极奥,穷览圣恉”。完成了“合词人之词与学人之词为一”的清词传统。
吕碧城学佛的机缘,还要追溯到1920年。那一年,吕碧城至京津访友,当时谛闲法师正在北京讲经,她慕名前去拜访。谛闲法师为她开示早年心结:“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既知道还辛苦,以后切不可再欠了。”这番话使得吕碧城对佛教有了初步的兴趣和了解。吕碧城1926年游学欧美,在这期间又与佛教结缘。1930年,吕碧城正式皈依佛教,法名曼智。从吕碧城皈依前后的书信往来中不难发现,吕碧城的皈依佛法不是出于惶恐和迷茫,而是出于一种深刻的人文关怀和对宇宙人生的诸多疑问:“谓地球外无他星球,谓物质外无灵界,真率造物谊能如此简单?”“开人欲知肉体之短生命外,灵魂究竟何往也”。这些问题在她固有的知识结构里面不足以解答,但又困扰着吕碧城,所以她皈依佛教,悉心编译佛经,希望能从中找到破解宇宙人生奥秘的真相。
吕碧城的学佛之路,固然有其善根萌发的因素,但也有当时社会背景与个人的处境因素,使得她不再积极事功与文学,从而回心净信。
在当时社会的评价体系中,才女的诗词英姿勃发,无脂粉气,不像是“闺阁中人”所作,成为一种常见的赞美之词,也即所谓“须眉才子所不能道者”。吕碧城“漫把木兰花,认作等闲红紫”的“雄音”,正是被这种叙事所积极肯定的,而吕碧城的成名也正因为英敛之、傅增湘等人基于此种论调的揄扬。可以说,如果没有男性名士的提携,她大放异彩的机会可能要少很多。
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认识到,追求“无闺阁气”背后反映的,恰恰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这类知识女性的困境。这种男性审美凝视下的论调,必然所暗含对女性的贬抑,甚至引起女性的自我厌恶。而聪慧清澈如吕碧城,又岂能不知?中年吕碧城在其《欧美漫游录·女界近况杂谈》就道破了这其中的关窍:
世多訾女子之作大抵裁红刻翠,千篇一律,不脱闺人口吻者。予以为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分,唯须推陈出新,不袭科臼,尤贵格律隽雅,情性真切即为佳作。诗中之温李,词中之周柳,皆以柔艳擅长,男子且然,况于女子写其本色,亦复何妨?若言语必系苍生,思想不离廊庙,出于男子,且病矫揉,讵转于闺人,为得体乎?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古今中外不乏弃笄而弁以男装自豪者,使此辈而为诗词,必不能写性情之真,可断言矣。
吕碧城一语道破,女性热爱美丽,富有感情,性情柔美,何须羡慕男性的阳刚之气?如果过分自我隐藏,这就是自卑,是对女性的羞辱。古往今来,有不少女性放弃女性装束,以穿上男装为自豪,但这样的女性作诗作词,必然不能写出真正的情感,不过鹦鹉学舌,看似“雄音”,实为“媚态”。
这可能也是吕碧城不认同“着男装”的秋瑾原因所在。虽然吕碧城的成名还是走在传统闺阁女性的成长轨迹中,完全不同于秋瑾的自觉与革命,但在这一点上,吕碧城似乎比秋瑾更加敏锐地觉察出,“拟男”的壮怀激烈隐含的是对女性的自我贬损。女性在作品中追求男性化的“雄健”表达,甚至以此为荣,不惜贬损身为女性独有的婉约才情(也即所谓“闺阁气”),可能是源于千百年来男权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下,知识女性在社会化后不自觉的一种“主动异化”。另一方面我们也要体谅的是,那个年代的女性很难挣脱男权叙事结构,以及这种叙事造成的忽略自我主体的“自我表达传统”。而女性长期的弱势处境,更难因一些“音节铿然”的雄音而得到根本性的转变。
“参贝叶,守禅经”后的吕碧城,“粘管之机顿减”,再少有佳作。她晚年删订《晓珠词》四卷,卷尾自识云:“慨夫浮生有限,学道未成,移情夺境,以词为最。风皱池水,狎而玩之,终必沉溺,凛乎其不可留也”,可见在学佛之后吕碧城曾一度弃绝文艺。
但吕碧城作为词学大家,毕竟绮障难消,后面又曾几度作词,则多与其宗教体验密切相关。作为佛教神圣文本的经典本身,就是源自于佛陀的“宗教体验”而来,而如吕碧城这样的佛教信仰者在其“修行”之后根据其体验书写的文本,无论其所关涉的是义理、哲思抑或艺术、文学,皆为在宗教体验之上层累的文本,其终极之旨趣在于既“呈现”又“回归”于宗教体验。吕碧城关于宗教体验的词作有些是她禅观所感,如《菩萨蛮》中的“莹冰清澈底。地是琉璃水,此想若成时,檀邦得概窥”这些描述可以理解为“水想观”的一种表现。水想观是佛教净土十六观之一,它指的是极乐世界庄严境界,比如水晶世界,明净透亮,表里澄澈。
而吕碧城直接描写十六观证境的《隔浦莲近》,则透过佛教净土十六观的意象,勾勒了吕碧城对净土及修行的向往之情,华藏庄严,乃是信愿之成;绿房珠证,修行圆满之徽:
心香一瓣结念。通过灵台电。骨借金蕖铸。云衣换。尘妆浣鵷鹭知惓恋。沧波外。隔浦终相见。 片蒲展跏趺渐定。禅观十六参徧。素襟如水。冷入莲寰秋滟。华藏庄严是信愿。非幻。绿房珠证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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