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圆和未圆的“东坡梦”
评论内容：
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中国台湾最具有吸引力和诱惑性的地方莫过于台北“中央图书馆”和“故宫博物院”了。这两座珍本秘籍的渊薮、旷世珍物的宝库，一个藏书 160万册，一个库藏文物70万件，都是我们祖先所创造的伟大璀璨的文明，是中国人思想、智慧的集中体现，是我们共同的骄傲。
台北中山南路的“中央图书馆”新馆，落成于 1986年 9月，是一座九层楼（含地下二层）的现代化宏伟建筑，建筑面积达 4万平方米。他们的口号是“一流藏品，一流设备，一流维护，一流服务”，参观一过，并非言过其实。
我们的兴趣在善本书室。该馆所定“善本”标准仍较严格，一是明以前之刻本、写本、活字本；二是清以来的精刻本、精钞本。该馆现有善本书 12.5万册，其中敦煌古写本 151卷，宋版书 175部，明人文集之富尤是一个特点。这批善本书都是当年大陆转运去台的，其版本价值之高、质量之优自是不言而喻的，加上普通线装书4.5万册（其中1万册也由大陆运去），共达 17万册之巨。
在善本室主任的导引下，我们有幸入库参观。古人云：古书厄运，大要是火、虫、霉、盗，这也是古书保护科学长期攻关的课题。我也曾遍访过日本各大图书馆，应该说，该馆的设施确乎达到当今最先进的水平，超过日本，一般的恒温恒湿的自动调节早已不成问题，其书橱也是用特质木料制成，可以有效地防止虫蛀。防火设备齐全配套，若有人在库内吸烟，只当一支烟三分之一的光景，立即全库响起警报，并同步自动消除烟味。特别是防盗，更是层层把关，人工和电脑双管并举，做到万无一失。
我研究苏轼，来台以前，曾有两个私愿：一愿看到嘉定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二愿看到坡翁手书《黄州寒食诗帖》。在善本书库，我不敢贸然提出索看此书的要求，素知此乃镇馆之宝，不轻易示人。日本的苏轼研究权威小川环树先生曾告诉我，他专程赴台欲看此书，却被婉辞。也许有缘，在参观该馆建馆 60周年宝藏特展时，竟然看到了这部梦萦魂牵的宝书。
书的命运和人一样，常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宋人所注东坡诗集，本有两个系统，一是托名王十朋的《百家注分类东坡诗集》，一是施元之、顾禧、施宿合注的《注东坡先生诗》，前者类编，后者编年，更有特点和价值，还有大诗人陆游亲为作序，理应传世，但此书在南宋宁宗嘉定年间刻印时即遭查禁（施宿用公款刻印而被劾），印本稀少，至清时，成了王本独行天下、施本沉晦不彰的局面，真是历史的不公！
该馆所藏的这部嘉定原刻本，虽仅存 19卷（原书 42卷），包含着一个诉说不尽的历史故事。此书原为明末大藏书家毛晋所藏，入清，辗转于宋荦、揆叙（纳兰性德之弟）、翁方纲、吴荣光、潘德舆、叶名澧、邓诗盦、袁思亮等名家之手。但康熙时宋荦得到此本时已只有30卷，袁思亮于光绪宣统间到手时，不慎遭回禄之灾，烬余重装，仅存 19卷。此本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一是内容价值高，保存不少研究苏轼和宋史的史料；二是版本价值高，“楮墨精湛，字画劲秀，宋本中之上品也”（屈万里语）；三是书上有伊秉绶、蒋士铨、阮元、曾国藩等 70多位名家的100多则手书题记和图绘，以及琳琅满目的藏书印章。翁方纲甚至请人画己像于书上，名其书斋为“宝苏斋”，每年苏轼生日，作“寿苏会”，祭供此书。因此该馆列为“最风雅的书”，视作拱璧。
我近年来广泛搜集日本、美国及中国台湾等地的资料，努力于恢复此书的42卷全貌的工作（已可恢复到90%），对此本的感情与日俱增。十年前我在文章中写道：“宋荦本确是鲁殿灵光，吉光片羽，今存台湾，怀想不已。”如今怀想成真，经主人特许，摄影留念，快何如之！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却未如愿以偿，一睹真貌。因为该院采用定时分批轮流展出的方式，我们去时没有陈列。存世苏轼书迹很多，但此卷却是艺术成就公认最高、唯一没有真赝异议的苏氏法帖。它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从内府流出，后转让于日人菊池惺堂；又逢关东大地震，菊池的其他收藏均毁，幸亲携此卷遁出，故而免于劫难；又遭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乱，仍能岿然独存，真是似有神明呵护了。战后归王世杰，复回中土，始入该院珍藏。报载余秋雨先生日前访台时有幸寓目，我只能自叹无此眼福了。
又圆“东坡梦”
1993年4月我初访中国台湾时，曾在台北“中央图书馆”探访该馆镇馆之宝、南宋名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但只能在参观馆方正在举办的“建馆 60周年特展”上，隔着巨大的玻璃柜遥视一瞥而已，未能亲炙，留下一丝遗憾。我曾在“访台散记”的《已圆和未圆的“东坡梦”》中记述此事。今年（1997）二月我再度访问该馆，承蒙慨允阅览，喜出望外，不忍释手，竟穷二日之力，把四函二十册逐页观摩一过，自感圆了一个满意的“东坡梦”。
在《已圆和未圆的“东坡梦”》中，我曾叙述过这部珍籍的曲折命运及其无法估量的版本价值与文物价值。此次亲睹摩挲，印象加深，至少有两点应予补充：
一是从书上众多名家的一百多则的手书题记和图绘，以及琳琅满目的藏书印章来看，清代著名学者翁方纲的表现与作用尤为突出。他在乾隆三十八年收得此书后，特名其书斋为“宝苏斋”，甚至请扬州名画家罗两峰画己像于该书附页上，每年苏轼生日必邀集名流作“寿苏会”，祭供此书。这些题记，有诗有文，大都即作于寿苏之际。他们与苏公作异代精神对话，也是同侪之间以苏轼为中介而作的心灵沟通。在苏轼的影响和接受史上，这应是别具异彩的一章。
二是裱褙精工。袁思亮在光绪宣统间收藏此书时，不慎遭回禄之灾，焚后残本归蒋祖诒。吴湖帆介绍吴中良工刘定之装治，费时年余而始竣事。补缀完好，尤能把烬痕与衬纸融化无间，成一整体，可谓起死回生，巧夺天工，再造了一件颇饶古趣的艺术品！所以，除了本书的内容价值和版本价值以外，光是名家跋文、书法、绘画、篆刻印章以及裱褙技艺，也可当之无愧地称为“五绝”了。
作为历史的插曲，这部书还有一个“湖州情结”。当年的“乌台诗案”，苏轼是在湖州知州任上案发被捕入狱的，“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孔氏谈苑》）；而此书的两位注释者施元之、施宿父子又是湖州人；施宿在任提举淮东常平司时，为了资助友人傅稚返乡的盘缠，因他能写一手欧阳询字，叫他写刻苏诗注本上版，不料案发查禁，这位傅稚又是湖州人。所以梁章钜有诗云：”仓厅，指施宿所在“仓厅饮罢蒲桃筵，湖州诗案灰复燃。淮东仓司之官厅，“死灰复燃”，又吃官司。在这部残本的众多名人题跋中，又有几位吴兴人。一位是“党国要人”戴季陶。他写道“唐宋以来之政治家中，余最敬爱苏文忠公”云云，题于 1943年之重庆；一位就是我们熟知的沈尹默先生，他是 1944年2月17日“拜观题记”的，也是最后一位题跋者。离我那天恭阅该书，恰好53年之久，真是不胜今昔沧桑之慨了。
说来凑巧，我在展卷览观时，邂逅一位老者，馆中人纷纷起立向他致意。他一看我的书桌，就朗声道：“嗬嗬，您在看这部书！”相互介绍后，才知他是政治大学的乔教授，曾在此馆任职多年，与蒋复璁馆长熟稔。他告诉我：蒋慰堂先生是名门名师之后，熟悉掌故。听他说过，当年袁思亮以三千金购得此书，特藏于京中西安门寓所夫人房中，不意大火却从内室烧起。当时袁氏必欲舍身入火海抢救此书，被家人死死拉住。急设一筐钱财奖励勇者去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有人冒死救出。
这又使我想起另一段故实。顾廷龙先生的外叔祖王胜之先生在袁氏之前，曾见此书，因“力已不逮，失之交臂”，未能购藏。但他把“首函题跋印记，手录一册”。此册手录原本今亦遗失，但顾先生有亲笔录副，现幸尚存，保留了不少已被烧毁的题记，这又是何等的幸运（惜其他三函题记未录）！顾先生曾感叹道：“窃叹此书倘归外叔祖，自不致沦劫，余亦将得摩挲之。”但他保存了首函的全部题记，可谓功在千秋！
台北中山南路的“中央图书馆”新馆，落成于 1986年 9月，是一座九层楼（含地下二层）的现代化宏伟建筑，建筑面积达 4万平方米。他们的口号是“一流藏品，一流设备，一流维护，一流服务”，参观一过，并非言过其实。
我们的兴趣在善本书室。该馆所定“善本”标准仍较严格，一是明以前之刻本、写本、活字本；二是清以来的精刻本、精钞本。该馆现有善本书 12.5万册，其中敦煌古写本 151卷，宋版书 175部，明人文集之富尤是一个特点。这批善本书都是当年大陆转运去台的，其版本价值之高、质量之优自是不言而喻的，加上普通线装书4.5万册（其中1万册也由大陆运去），共达 17万册之巨。
在善本室主任的导引下，我们有幸入库参观。古人云：古书厄运，大要是火、虫、霉、盗，这也是古书保护科学长期攻关的课题。我也曾遍访过日本各大图书馆，应该说，该馆的设施确乎达到当今最先进的水平，超过日本，一般的恒温恒湿的自动调节早已不成问题，其书橱也是用特质木料制成，可以有效地防止虫蛀。防火设备齐全配套，若有人在库内吸烟，只当一支烟三分之一的光景，立即全库响起警报，并同步自动消除烟味。特别是防盗，更是层层把关，人工和电脑双管并举，做到万无一失。
嘉定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书影.台北“中央图书馆”藏
此书为注释苏诗的经典之作，因其版式精美、遍钤印记、题画遍布，堪称“最风雅的书”。我研究苏轼，来台以前，曾有两个私愿：一愿看到嘉定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二愿看到坡翁手书《黄州寒食诗帖》。在善本书库，我不敢贸然提出索看此书的要求，素知此乃镇馆之宝，不轻易示人。日本的苏轼研究权威小川环树先生曾告诉我，他专程赴台欲看此书，却被婉辞。也许有缘，在参观该馆建馆 60周年宝藏特展时，竟然看到了这部梦萦魂牵的宝书。
书的命运和人一样，常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宋人所注东坡诗集，本有两个系统，一是托名王十朋的《百家注分类东坡诗集》，一是施元之、顾禧、施宿合注的《注东坡先生诗》，前者类编，后者编年，更有特点和价值，还有大诗人陆游亲为作序，理应传世，但此书在南宋宁宗嘉定年间刻印时即遭查禁（施宿用公款刻印而被劾），印本稀少，至清时，成了王本独行天下、施本沉晦不彰的局面，真是历史的不公！
该馆所藏的这部嘉定原刻本，虽仅存 19卷（原书 42卷），包含着一个诉说不尽的历史故事。此书原为明末大藏书家毛晋所藏，入清，辗转于宋荦、揆叙（纳兰性德之弟）、翁方纲、吴荣光、潘德舆、叶名澧、邓诗盦、袁思亮等名家之手。但康熙时宋荦得到此本时已只有30卷，袁思亮于光绪宣统间到手时，不慎遭回禄之灾，烬余重装，仅存 19卷。此本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一是内容价值高，保存不少研究苏轼和宋史的史料；二是版本价值高，“楮墨精湛，字画劲秀，宋本中之上品也”（屈万里语）；三是书上有伊秉绶、蒋士铨、阮元、曾国藩等 70多位名家的100多则手书题记和图绘，以及琳琅满目的藏书印章。翁方纲甚至请人画己像于书上，名其书斋为“宝苏斋”，每年苏轼生日，作“寿苏会”，祭供此书。因此该馆列为“最风雅的书”，视作拱璧。
我近年来广泛搜集日本、美国及中国台湾等地的资料，努力于恢复此书的42卷全貌的工作（已可恢复到90%），对此本的感情与日俱增。十年前我在文章中写道：“宋荦本确是鲁殿灵光，吉光片羽，今存台湾，怀想不已。”如今怀想成真，经主人特许，摄影留念，快何如之！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却未如愿以偿，一睹真貌。因为该院采用定时分批轮流展出的方式，我们去时没有陈列。存世苏轼书迹很多，但此卷却是艺术成就公认最高、唯一没有真赝异议的苏氏法帖。它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从内府流出，后转让于日人菊池惺堂；又逢关东大地震，菊池的其他收藏均毁，幸亲携此卷遁出，故而免于劫难；又遭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乱，仍能岿然独存，真是似有神明呵护了。战后归王世杰，复回中土，始入该院珍藏。报载余秋雨先生日前访台时有幸寓目，我只能自叹无此眼福了。
又圆“东坡梦”
1993年4月我初访中国台湾时，曾在台北“中央图书馆”探访该馆镇馆之宝、南宋名椠《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但只能在参观馆方正在举办的“建馆 60周年特展”上，隔着巨大的玻璃柜遥视一瞥而已，未能亲炙，留下一丝遗憾。我曾在“访台散记”的《已圆和未圆的“东坡梦”》中记述此事。今年（1997）二月我再度访问该馆，承蒙慨允阅览，喜出望外，不忍释手，竟穷二日之力，把四函二十册逐页观摩一过，自感圆了一个满意的“东坡梦”。
在《已圆和未圆的“东坡梦”》中，我曾叙述过这部珍籍的曲折命运及其无法估量的版本价值与文物价值。此次亲睹摩挲，印象加深，至少有两点应予补充：
一是从书上众多名家的一百多则的手书题记和图绘，以及琳琅满目的藏书印章来看，清代著名学者翁方纲的表现与作用尤为突出。他在乾隆三十八年收得此书后，特名其书斋为“宝苏斋”，甚至请扬州名画家罗两峰画己像于该书附页上，每年苏轼生日必邀集名流作“寿苏会”，祭供此书。这些题记，有诗有文，大都即作于寿苏之际。他们与苏公作异代精神对话，也是同侪之间以苏轼为中介而作的心灵沟通。在苏轼的影响和接受史上，这应是别具异彩的一章。
二是裱褙精工。袁思亮在光绪宣统间收藏此书时，不慎遭回禄之灾，焚后残本归蒋祖诒。吴湖帆介绍吴中良工刘定之装治，费时年余而始竣事。补缀完好，尤能把烬痕与衬纸融化无间，成一整体，可谓起死回生，巧夺天工，再造了一件颇饶古趣的艺术品！所以，除了本书的内容价值和版本价值以外，光是名家跋文、书法、绘画、篆刻印章以及裱褙技艺，也可当之无愧地称为“五绝”了。
作为历史的插曲，这部书还有一个“湖州情结”。当年的“乌台诗案”，苏轼是在湖州知州任上案发被捕入狱的，“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孔氏谈苑》）；而此书的两位注释者施元之、施宿父子又是湖州人；施宿在任提举淮东常平司时，为了资助友人傅稚返乡的盘缠，因他能写一手欧阳询字，叫他写刻苏诗注本上版，不料案发查禁，这位傅稚又是湖州人。所以梁章钜有诗云：”仓厅，指施宿所在“仓厅饮罢蒲桃筵，湖州诗案灰复燃。淮东仓司之官厅，“死灰复燃”，又吃官司。在这部残本的众多名人题跋中，又有几位吴兴人。一位是“党国要人”戴季陶。他写道“唐宋以来之政治家中，余最敬爱苏文忠公”云云，题于 1943年之重庆；一位就是我们熟知的沈尹默先生，他是 1944年2月17日“拜观题记”的，也是最后一位题跋者。离我那天恭阅该书，恰好53年之久，真是不胜今昔沧桑之慨了。
说来凑巧，我在展卷览观时，邂逅一位老者，馆中人纷纷起立向他致意。他一看我的书桌，就朗声道：“嗬嗬，您在看这部书！”相互介绍后，才知他是政治大学的乔教授，曾在此馆任职多年，与蒋复璁馆长熟稔。他告诉我：蒋慰堂先生是名门名师之后，熟悉掌故。听他说过，当年袁思亮以三千金购得此书，特藏于京中西安门寓所夫人房中，不意大火却从内室烧起。当时袁氏必欲舍身入火海抢救此书，被家人死死拉住。急设一筐钱财奖励勇者去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有人冒死救出。
这又使我想起另一段故实。顾廷龙先生的外叔祖王胜之先生在袁氏之前，曾见此书，因“力已不逮，失之交臂”，未能购藏。但他把“首函题跋印记，手录一册”。此册手录原本今亦遗失，但顾先生有亲笔录副，现幸尚存，保留了不少已被烧毁的题记，这又是何等的幸运（惜其他三函题记未录）！顾先生曾感叹道：“窃叹此书倘归外叔祖，自不致沦劫，余亦将得摩挲之。”但他保存了首函的全部题记，可谓功在千秋！
本文摘选自王水照著《苏东坡和他的世界》202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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