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一个人很真实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说什么?
展开讲,可以讨论出非常多的东西。
但概括而言,大约就是八个字:
言行一致,心口如一。
曾经有人给“真正的文学”下过一个论断:“不是正经文章,只是他随便一写的东西,如书信题跋之类,在他本认为不甚重要,不是想要传留给后人的,因而写的时候,态度便很自然。而他所有的好文章,就全在一部分里面。”
这句话不无偏激,但若以此为标准,去看苏东坡和他的《东坡志林》,竟颇有道理。
苏东坡平生喜欢在纸上随笔书写,这些文字片断,有的于写好后,就随意团成一团,塞进袋子。这样的袋子,在他去世后,经过清点,竟有二十多个,“皆平生作字,语意类小人不欲闻者,辄付诸郎入袋中,死而后可出示人者也”。
一是多,二是杂,三是不想被人随意看见——这二十多个口袋里的东西,在东坡死后,才和他生前写成的史论十三篇,被后人摘选汇编而成今天我们看到的《东坡志林》。
如果说,苏东坡正襟危坐搞创作时,不免带有一些“注意了,这篇文字是要给人看的!”自我提示,那么,《东坡志林》,反映的则多是“我手写我心,我写故我在”的真实心声。
就如陈继儒评《志林》所云:“此是活东坡也!”
应该坚持,也懂放弃
苏东坡是一个天才,而在读书上的用力之深,也非常人能比。他总结了“八面受敌”读书法,拿自己研读《汉书》当例子,告诉年轻人,要“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每次作一意求之”,踏踏实实下笨功夫,不要偷懒,也不要去想什么捷径。
但是,在不那么紧要的事情上,是不是可以稍微放过自己一下下?
《东坡志林》中的苏东坡,大点其头。
《养生难在去欲》篇,他跟友人聊起了调养气息与养生之道,觉得最重要而又极难的,是断绝人的欲望。友人就说:“当年苏武被匈奴扣押,吃雪与毡毛,又被踩背出血方才活命,绝无一句屈服之语,可以说是放下了生死,然而他却与胡妇生了儿子。穷困于北海之时尚且如此,更何况身处精美的洞房内室之中呢?可见人的欲望是不易消除的。”众人大笑,东坡觉得有理,记载下来。
养生去欲,是一个系统而长期的工程,可以进行一些适当的调节放松。
而出门旅游,苏东坡就更懂得要对自己好一点——
“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自嘲之余,幽他一默
只开别人的玩笑,刻薄多过幽默。
把自己和别人一道写入笑话,才是真的洒脱。
玩笑话,戏谑语,《东坡志林》中随处可见。这些文字不仅展现了东坡的通达与急才,更折射出一个真实而鲜活的生命状态——放下平时不得不端着的那个我,不故作姿态,不着意谦虚,才有满含豁达与超然的表达。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写得好,又励志。
然而淋雨之后,东坡很可能感冒了。
留下千古名篇,大概有一些代价是绕不过去的。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东坡去沙湖看田地,著名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就写于这时。这期间,他生了病,去找麻桥的医生庞安常看病。
患者苏轼,第一时间评价了他的医生庞安常——
庞安常虽然耳聋,但聪明过人,在纸上写字与他相谈,不用数字,就明白人意。我开玩笑说:“我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都是一时的异人啊。”
这个玩笑真不一般。首先,他把庞医生生理上存在的缺憾,进行了诗意化的处理;其次,他拿自己的文才跟对方的颖悟并列,既是自誉,也是赞人;再次,再高水平的玩笑话,也要看对方是不是那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事实证明,庞医生对这句话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还在来者病愈后,与之一起游山玩水。苏东坡就此写了一篇《游沙湖》还不够,更留下一首《浣溪沙》,中有“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的名句。
显然,双方的心情都很不错。
怪力乱神,八卦精神
好奇的人不一定都会讲笑话。
但会讲笑话的人,一定好奇心很重。
因为好奇,才能积累足够多的元素,在平时运用自如。
尽管《论语》谆谆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但苏轼对所谓怪力乱神的爱好和兴趣,在当时就很出名。有说“苏子瞻亦喜言神仙”的,有说“东坡尝言鬼诗有佳者”的。
有时候,苏东坡还强邀别人说鬼神故事,他被贬的时候,“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这个含e量120%的社交狂人,忠实遵循纵子不来我宁不往的原则;那些不太能聊的,他就强迫别人说鬼故事,如果对方推辞,实在没什么可讲,他就劝“姑妄言之”,姑且随便说说看。于是在座者无不绝倒,非常开心。
这种嗜谈怪异、逼人聊鬼的优良习惯,使得一些鬼故事,通过《东坡志林》得以保存下来。
《记鬼》篇,记载了苏东坡从朋友那里辗转得来的一则鬼故事:
秦观说:宝应县有个人因嫁娶之事宴会宾客,酒喝到一半,有个客人起来出门而去。主人追赶,那客人就像喝得大醉要跳河一样,主人急忙抓住他。客人这才说:“有个女子以诗招我……我正匆忙赶去,不知道那是在水里面。”不过那客人最后也没什么事。夜里众人相聚,谈说鬼故事,参寥讲了此事,我便随意记下来。
一个秦观,一个参寥,都是苏东坡的知名好友。
好友口口相传地讲鬼故事,还要专挑在夜间讲,实在是不扫兴的楷模了。今天的话叫:你是懂我的。
而像这样的故事,《东坡志林》花了整整一个门类专门在讲——这就是《异事》门,是条数最多的一个门类。所记多为神仙鬼怪、僧人道士、隐士异人之事。
东坡对这类事,抱的态度也很有趣——既想信,又隐隐觉得哪儿不对,不能放心相信。
那就,先写下来再说?
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