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喜读王家葵先生本草文献典籍研究的又一力作《神农本草经笺注》(以下简称《笺注》)。与以往《神农本草经》辑注本相比,该书在文献考据的基础上,增补了大量科学考证的内容,从多个视角展现了《神农本草经》丰富的内容与思想。《笺注》主体内容包括《神农本草经》正文、笺疏与注释三个部分,笺疏以本草名实的辨析为重点,注释则以校勘与疑难字词的解释为核心。全书旁征博引,多有创见,是研读《神农本草经》不可或缺的重要注本。对中药研究、中医临床、古代文献研究、科技史研究、中国思想史研究、道教研究、民俗研究等领域的学者来说,同样是一部必备的典籍与工具书。
作者在药理学、中药材品种考证、本草文献研究、道教研究(上清派)等领域深耕二十余年,研究视野开阔,敢于质疑,学术积淀深厚,成果丰硕;对中国历代主流本草文献熟稔于心,已出版多部中国古代本草研究专著,包括《〈神农本草经〉研究》(2001)、《本草纲目图考》(2018)、《本草文献十八讲》(2020)、《证类本草》(中医古籍名家点评丛书,2021)、《本草经集注(辑复本)》(2023)、《证类本草笺释》(2024)等。其中《〈神农本草经〉研究》可视为《笺注》的“前传”,该书大量研究结论为《笺注》所采纳。同时,《笺注》在内容上与《本草经集注(辑复本)》《证类本草笺释》多有关联,可依次阅读。
下面笔者结合多年研读本草文献的经验,从中国古代主流本草文献的体例、流传以及知识体系的演变入手,聚焦于《神农本草经》地位的确立、《笺注》对辑本的选择、《笺注》一书的特点等方面,简述《笺注》的学术价值,并就如何阅读本书给予一些建议,以期读者能从中国本草典籍中洞悉古代本草世界的广博与奇妙,乐于畅游其间。
北宋初,史志书目仍载有《神农本草经》三卷,而原书大约散佚于两宋之交。幸运的是全书大部分内容通过《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证类本草》等本草文献以及唐宋类书、子史杂家著作得以保存,这是辑佚工作能够开展的基础。诚如《笺注》所云:“《本草经》是为数不多的可以通过辑佚手段基本恢复全貌的著作,究其原因,则与中国本草文献‘滚雪球’式的文献编辑体例有关。”何为“滚雪球”式的编辑体例?以下以宋代《证类本草》丹砂条为例(图二),加以说明。图中大字内容分黑底白字与黑字,前者为《本草经》正文,后者为《名医别录》文,这种处理方式最早见于《开宝本草》(974)。《笺注》对此有详述,其云:“《开宝本草》是首部采用雕刻印刷方式出版的本草古籍,将原来写本中朱书《本草经》改为阴刻白字,墨书《名医别录》改为阳刻黑字,这一规则被后来《嘉祐本草》《证类本草》所遵循。”由此可见,在刻本时代,朱墨分书的形式通过雕版印刷技术的处理得以保留,凸显出《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的核心地位。《证类本草》中大字内容可视为“雪球”的内层核心,紧随其后双行小字的内容依次源于《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开宝本草》《嘉佑本草》《图经本草》等书,这种层累式的编撰就好比滚动的雪球,越滚越大。
(二)溯源本草知识,再现用药历史
《神农本草经》的主体学说已成为现代中药学理论的基础,为大家所熟知,如药有寒热温凉四气、酸咸甘苦辛五味,药物之间关系有相须、相使、相畏、相恶、相反、相杀等,但本草知识的积累与学说体系的确立不可能一蹴而就,必然有其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进程。《神农本草经》就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呈现出汉代医药文化的多个面向。《笺注》的“代前言”指出,《神农本草经》尚存巫术孑遗,神仙家服食和炼丹方术为大宗,阴阳五行理念和儒家思想贯穿其中。此言准确道出了《神农本草经》一书的特点,只有了解《神农本草经》知识的多重来源,才能回归历史,还原本草之学的发展脉络与内在演变。
《笺注》认为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出土的西汉早期《万物》简或许是本草书的早期状态,其中记录药物效用的文字较为简略,明确可归类的药物有76种。有学者指出《万物》的用语及对诸物效用的描述与《山海经》相近,如《万物》云“杀鱼者以芒草也”(W057),《山海经·中山经》云“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曰芒草,可以毒鱼”;《万物》云“服乌喙百日,令人善趋也”(W032),《山海经·西山经》云“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从这类内容看,秦汉早期的本草学与巫祝、神仙方术及博物学之间有着密切关系。但至东汉,医家传统与用药经验越发受到本草学家的重视,这一点在《神农本草经》中有直接体现。如书中收录有乌头一药,其云“味辛,温。主中风,恶风洗洗,出汗,除寒湿痹,欬逆上气,破积聚,寒热。其汁煎之名射罔,杀禽兽。”《笺注》考证,直至汉代乌头与乌喙基本等义,即毛茛科乌头属(Aconitum)植物的主根。此处乌头的主治完全与疗病除疾相关,未见有神仙方术类效用,只是强调了乌头的毒性。不过,《神农本草经》仍有巫术孑遗的痕迹,如桃核仁条云“味苦,平。主瘀血,血闭,瘕,邪气。桃花,杀注恶鬼,令人好颜色……”,其中瘕、邪气、杀注恶鬼最初都与巫术相关【4】,后随着疾病观念的变迁,才逐渐脱离了关系。《神农本草经》中大部分药物兼具神仙之道与疗病之效,书中收录的金石类药物都是汉代方士炼丹或服食时的常用药物。将丹砂、云母、玉泉、石钟乳等金石药物列为上品,也符合汉代方士炼丹、服散时选用药物的实际情况。在“假外固内”思想的影响下,炼丹服石之风直至唐代仍非常盛行,贵族阶层常将这些昂贵的药物放置于金银器中加以贮藏(图四)。
另外,《笺注》对本草品种沿革与功效释义着墨较多,这些内容能帮助读者了解不同历史时期药物的实际使用情况,有时还能为解开医学史中的谜团提供线索。如《三国志·华佗传》曾记载华佗为开展外科手术而制麻沸散一事,可惜华佗医书不幸失传,麻沸散也成“绝响”。那么麻沸散究竟由哪些药物组成呢?翻阅《笺注》一书,可知《神农本草经》中具有主金疮疗痹痛的药物不在少数。结合《华佗传》的记载,笔者猜测麻沸散的药物组成中,麻蕡、乌头、莨菪子为主药的可能性较大【5】,但不排除使用其他毛茛科或茄科植物的可能。在医学史上,确实有试图复原麻沸散的真实故事。日本江户时代的医家华冈青洲(Hanaoka Seishu,1760—1835)就曾受华佗创制麻沸散故事的激励,在当时汉洋折衷派医家的启发下,不断试验,最后成功确定了麻药配方(曼陀罗花、乌头、白芷、天南星、川芎、当归)和剂量,并命其为“麻沸汤”,以示对华佗的尊奉。那华冈青洲是否重现了华佗的“麻沸散”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麻沸汤中的曼陀罗花【6】、天南星、川芎都未见于《神农本草经》,是魏晋之后才出现的药物。
最后,《笺注》作为《神农本草经》的新注本,对出土医药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也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在研究医方、病方所载药物时,《笺注》一定会成为学者必备的工具书,有助于了解秦汉时期真实的用药历史和演变过程。反之,出土医药文献由于涉及大量药名、病名、症候、主治等内容,对推动《神农本草经》研究同样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此外,《笺注》在考证本草品种时,会附上拉丁学名,这些拉丁学名的具体含义在专业网站也有介绍。如上文提到酸浆拉丁学名中有Physalis一词,查询“多识植物百科”网站可知,Physalis由林奈命名,源于古希腊语词φυσαλλίς,意为膀胱,可指代洋酸浆属植物宿存花萼膨大为囊状。石韦属的拉丁学名为Pyrrosia,则源于古希腊语词πυρρός,意为“火焰般颜色的”。可见,只要善于利用数字资源往往能消除阅读中存在的一些知识盲区,让读者真正成为阅读的主导者。
《笺注》最后附录有药名索引,黑体字为本经正名,宋体字为别名或《名医别录》药名,非常便于查询。除了药名、地名外,《神农本草经》还涉及大量病名及医学专名,对病名、病候及主治项内容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留意近年来出土医药文献领域对疾病和医方的相关研究,这对阅读《笺注》将会是有益的补充。考证研究之路漫漫而未有尽头,少数存有争议的问题,《笺注》并不回避,实事求是,一一指明。最后,希望在越来越重视E考据的时代,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专业研究者都能在该书的基础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进一步推进《神农本草经》的研究。
注释
【1】英译本《神农本草经》有二种,分别为杨守忠与李照国所译。法译本《神农本草经》由安德烈·杜博礼(André DUBREUIL)、晓亚·杜博礼(Xiaoya Dubreuil)共同执笔。日译本《意釈神農本草経》(增补第三版)则由浜田善利、小曽戸丈夫翻译注释。
【2】酸浆的拉丁学名现已修订为Alkekengi officinarum,Physalis与Alkekengi则分别定为洋酸浆属与酸浆属的学名。
【3】De materia medica, transl. Lily Y Beck, introduction by John Scarborough, Altertumswissenschaftliche Texte und Studien, Band 38, Hildesheim, Olms-Weidmann, 2005:278.
【4】桃在先秦时代属于仙木,是巫术操作中常用的灵物。与桃有关的东西基本都能除杀鬼魅、厌伏邪气,如桃花、桃木、桃蠹等。使用巫术治疗瘕病的记载见于《周家台秦简》,其曰“叚者,燔劍若有方之端,卒之醇酒中。女子二七,男子七以㱃之,已。”
【5】乌头含有乌头碱,麻蕡含有大麻酚,两药都具有麻醉、镇痛的作用。茛菪子含有东茛菪碱,可作为麻醉辅助药使用。
【6】曼陀罗花之名出现于宋代,在元代《世医得效方》中有使用记载。其含有颠茄类生物碱,可使肌肉放松,具有镇静和轻微的镇痛作用。
(作者单位:上海市中医文献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