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一词最早见于《汉书》,是我国古代药物学的专名,亦可指本草类著作。本草书里不仅涵盖药学、生物学、化学等自然科学知识,更涉及历史、哲学、文学艺术、民俗乃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在古代被视为重要的综合性知识来源,亦可作为闲时遣兴的趣味读物。张耒《食菝葜苗》诗就提到“江乡有奇蔬,本草记菝葜”,陆游则是“食必观本草,不疗病在床”,袁宏道感慨“渐老始知穷本草,多闲方喜读渊明”。
在形形色色的本草书之中,我们耳熟能详的莫过于《本草纲目》。与之相比,多数人对《神农本草经》这个书名可能稍为陌生。作为中国历史上开创性的本草著作,《神农本草经》有着不可低估的地位,这从其以“经”为名即可体现。它与《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并称为“中医四大经典”,是中医药研习者的必读书目。
此次整理《神农本草经》,王家葵先生将多年深耕本草学的成果与心得融汇于笺注文字中,书前又附以洋洋三万余字的前言“本草经小史”,浓缩了《神农本草经研究》中所探讨的《本草经》之成书、学术思想、体例、辑复等议题,亦有对之前研究结论的部分修正,更为本书增添了学术分量。
在今天的学科和书籍分类中,“本草学”被归入“中药学”的范畴,属于药学学科,但当我们回看本草学史上的诸多经典,会发现传统本草学从一开始就带有博物学的特质,与历史学、文献学等人文科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本草文献十八讲》的前言中,王家葵先生指出传统本草学的研究范围有三:本草历史、本草文献、本草药物。《神农本草经笺注》延续这一思路,从历史学、文献学、药物学等多元视角切入,整理注释《神农本草经》,为读者呈现本草文献研究的重要成果。
《笺注》并不仅仅将药物作为平面化的实用指向的“药材”加以解释,而是考察追溯其中携带的历史信息。以药名这一小小的历史切片为例,卷一上品中的独活,《本草经》记其一名“护羌使者”,《笺注》引史书言:
汉武帝平定西羌,置“护羌校尉”,专司西羌事务。《汉书·赵充国传》云:“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诏举可护羌校尉者。”护羌使者当即护羌校尉之使者。(第110页)
一般而言,后代书中可以使用古名,但前代文献里决不会出现后世习用的名称。联系史料的记载,这一别名可作为《本草经》成书年代不早于西汉,更绝非先秦或神农时古书的一个例证。
《笺注》亦利用版本校勘和文字训诂对《本草经》经文进行校理,如卷二中提出“殺”“熬”两字的形近相讹。卷二白马茎条有“当殺用之”,《笺注》:
据《新修本草》写本作“当熬用之”,于意为长,且为夹注小字,乃知确非《本草经》文。(第520页)
此处前人鲜有论及。同卷蝟皮条有“酒煮殺之”,《笺注》又引学者之说佐证:
《本草经考注》疑“殺”为“熬”之讹,有云:“‘殺’俗作‘煞’,与‘熬’相似,因讹作‘殺’也。”其说有理,露蜂房、蜣螂条经文并有“火熬之良”,是其证也。(第533页)
对于本草相关的词汇语义,《笺注》亦有新见。如指出药名“草甘遂”之“草”有赝伪、假冒义:
陶弘景对“草甘遂”之“草”字专门解释说:“盖谓赝伪之草,非言草石之草也。”使用赝伪品的后果,《本草图经》说得非常清楚:“用之殊恶,生食一升,亦不能下。”这是“草”字的新义项,应该收入辞书者。(第652页)
与详实的文献考证并重的,是《笺注》对于准确性、科学性的追求,这也与王家葵先生药理学的专业出身密不可分。前文提到,本书的笺疏部分以研究药物名实为主,即古今药物基原的考订。在今天以现代科学为大背景和讨论前提的环境下,书中采用科学语言和科学的态度来探究药物名实。凡考证中所涉及的动植物,基本上都给出了具体的科属拉丁名,同时综合植物形态分类、生物活性、产地等因素来进行考订。比如,常见于经方中的“柴胡”,在《神农本草经》中写作“茈胡”。《笺注》指出今天所用柴胡与《神农本草经》所载并非同一种:
原因之一,《本草经》记茈胡功效“推陈致新”,《名医别录》也谓其主“大肠停积”,此皆形容泻下通便作用,今用柴胡品种都没有近似于大黄、芒消的泻下活性。原因之二,《名医别录》说茈胡“叶一名芸蒿,辛香可食”,如二孙按语引《吕氏春秋》《夏小正》《博物志》等,皆言芸蒿是可食之物;据《博物志》说“芸蒿叶似邪蒿,春秋有白蒻”,亦不符柴胡属植物特征。(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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