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大儒刘宗周把自己毕生倡导的“做人之方”记录于《人谱》一书。《人谱》作为刘宗周最系统的一部哲学文献,其在儒家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类似于《四书章句集注》之于朱熹、《传习录》之于王阳明、《明夷待访录》之于黄宗羲,对于明清之际儒家道德主体性的构建具有典范性意义。
《四库全书总目·人谱》云:“姚江之学多言心,宗周惩其末流,故课之以实践。”针对阳明后学王龙溪、罗近溪、周海门一系宣称的“无善无恶心之体”,刘宗周在《人极图说》开篇说:“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心即性”,“心体”本身即具有至善的道德价值。通过“慎独”“诚意”的道德实践,方可成就“至善”之“心体”与“性体”。这就是“工夫之外无本体”,从工夫中识得本体,“本体只在日用常行之中”。至于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人谱》以为:“积善积不善,人禽之路也。知其不善,以改于善。始于有善,终于无不善。其道至善,其要无咎。所以尽人之学也。”《证人社语录》云:“若方有一毫遮掩的心,便不是慎独。”刘宗周《中庸首章说》言:“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功夫。”缘此,刘宗周判定“心体”是一种“独”体,是一切道德、情感、意念尚未萌发时的精神状态;“心即性”作为一种至善的道德本体,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所在。这也是《人谱》修身工夫的“心”本体论依据。
“人虽犯极恶大罪,其良心仍是不泯,依然与圣人一样,只为习染所引坏了事。”正如今人所说,刘宗周对人性的阴暗面(“过”“恶”“习染”)有着深微的观察与透视。《人谱》把人的“过”区分为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六种。“改过”的方法为“讼过”和“改过”。“讼过”就是“静坐”“读书”“闭阁”“反省”;“改过”则针对六种“过”而制定了“六事功课”,分别是“凛闲居以体独”“卜动念以知几”“谨威仪以定命”“敦大伦以凝道”“备百行以考旋”“迁善改过以作圣”。具体的工夫有静坐读书、省察存养、惩欲窒忿、葆任知几、变化气质、迁善改过等,《人谱杂记》中也有具体案例。“一迁一改,时迁时改,忽不觉其入于圣人之域,此证人之极则也。”在刘宗周看来,通过“知错即改”“迁善改过”的方法就可“证人”、证成“人极”,这既是《人谱》的归旨,也是儒家道德主体性意识的成就。
毫无疑问,刘宗周是一位“知行合一”“身体力行”的人。作为一位具有强烈道德主体意识的儒者,他时刻反省自己的过错,以“体验”和“体知”为范式,经由“独体”的内在超越呈现了儒家道德精神现象的世界。他本人毕生倡导的“慎独”“诚意”的修身哲学,还落实于主体自我的道德自觉行为,突出了儒家道德的正义性与民族气节的崇高性。他的绝食殉国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总之,《人谱》构建了一整套严谨、细密、可操作的儒家道德修身工夫谱系。在刘宗周著作单行本中,唯有《人谱》的刊刻传播最为普遍,对其弟子后学有着深远的影响,也是后辈学人案头必备的修身书。陈确在与友人通信中说:“吾辈工夫只须谨奉先生《人谱》。刻刻检点,不轻自恕,方有长进。”傅彩在康熙刻本《人谱序》中说:“蕺山著述甚富,《人谱》一编,近里著己,实自道生平所得力,向已传播海外,因尝置之案头,日自警省。”清初颜李学派受《人谱》影响,成立“省过会”“规过会”,相互监督、相互规劝,严格规范言行举止。清代湖州学者闵忠仿《人谱》,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做人之要,撰成《人道谱》。清人宋瑾重刻《证人小谱》后,又作《人谱补图》。1905年,梁启超编《德育鉴》,对《人谱》中的“静坐”“改过”工夫也有大段摘录。20世纪30年代,吴宓在清华大学讲授“文学与人生”课程,将《人谱》列为“应读书目”。
尽管在刘宗周那个时代,《人谱》修身工夫主要适用于士大夫阶层,用于指导私人空间的运作,具有历史局限性,但时至今日,在批判性扬弃中吸收《人谱》中对道德主体性的认识,对于道德自觉意识的涵养、主体性道德人格的培养仍有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