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谱》是明代理学大家刘宗周的重要哲学著作,“人谱”,顾名思义,就是教人如何做人之谱,进一步而言,就是教人如何从普通人渐变为圣人的参习手册。刘宗周在《人谱》中详细探讨了人的本性、做人要旨以及如何通过自省迁善改过完善道德的具体方法,为学者提供了明确的进学阶次和具体可行的实践路径,指导意义很强。
刘宗周(1578—1645),浙江绍兴山阴人,字起东,号念台,晚号克念子,学者称念台先生,因其在绍兴蕺山讲学多年,又被称为蕺山夫子。刘宗周生活于晚明之际,其立朝之时,皇帝深居内苑,不视朝政,东林党争激烈,魏忠贤专权,其刚正敢谏,屡次上书条陈时政得失、治国良策,但多未被采用,反因弹劾权臣、忤旨等被罚俸、革职。其弟子黄宗羲曾言“先生通籍四十五年,立朝仅四年”,“讲学二十余年,历东林、首善、证人书院,从游者不下数百人”。即在朝服官之日少,在野讲学之日多。明末政局动荡,官吏腐败,人心涣散,儒学凋敝,刘宗周作为朝廷官员和儒学学者,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且日渐认识到自身应当担负的社会责任。他晚年创立证人社,撰著《人谱》,希望通过讲学来救正人心,弘扬儒学之正,改变明末日趋败坏的社会风气,以及扫除阳明后学“以禅释儒”空谈心性的流弊。据刘宗周之子刘汋所说:“《人谱》作于甲戌(1634),重订于丁丑(1637),而是编则乙酉(1645)五月之绝笔也。一句一字,皆经再三参订而成。”从目前所见定本来看,《人谱》不到七千字,但却是刘宗周一生学术思考以及实践经验的总结,反映了其晚年思想趋于成熟时的核心理念。
《人谱》之作,一方面是为了扫除阳明后学空谈心性忽视实践工夫的流弊,另一方面也是对当时民间盛行的袁了凡《功过格》进行纠偏。《功过格》是一种记录和度量功、过的小册子,如行一善准百功、五十功、三十功、十功、五功、三功、一功不等,行一恶准百过、五十过、三十过、十过、五过、三过、一过不等,有点类似积分制,这种小册子虽然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劝善的作用,但正如同刘宗周所说,此书处处渗透着佛教因果报应的色彩,且在累积功德的过程中,有意为善,充满了功利主义的倾向。所以其在《人谱》自序中说:“了凡学儒者也,而笃信因果,辄以身示法,亦不必实有是事。传染至今,遂为度世津梁,则所关于道术晦明之故,有非浅鲜者。予因之有感,特本证人之意,著《人极图说》,以示学者。继之以六事工课,而《纪过格》终焉。言过不言功,以远利也。总题之曰《人谱》,以为谱人者,莫近于是。”刘宗周与袁了凡虽都言过,但二者的不同在于,刘宗周是以人心至善为基础,对各种过进行对治,进而恢复人至善本心,即通过更深层次的道德自觉来迁善改过,而非像袁了凡那样,刻意为善、改过,流于表面,忽视了个人道德意识的自觉。
从《人谱》文本来看,其分为正篇、续篇。正篇首列《人极图》及《人极图说》。《人极图》主要参照周敦颐《太极图》而作,奠定为学“立人极”的基调。《人极图说》则提出了“无善而至善,心之体也”“积善积不善,人禽之路也”的重要理念,即认为人心本体至善,那些能够将至善之性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人通过累积善行,不断自省补过,可渐进于圣贤之域,这也就是所谓的“人极”,而道德自觉意识比较差的人则逐渐背离至善之性,日渐堕落,累积恶行,虽有“人”之名,但其实已和禽兽没什么区别。刘宗周又说“其道至善,其要无咎,所以尽人之学也”,即认为那些能持守至善之性,在关键处避免过错的人,就可以称为真正的“人”了。
《续篇》首列《证人要旨》,次列《纪过格》《改过说》等。
《证人要旨》其目有六:一曰凛闲居以体独(无极太极);二曰卜动念以知几(动而无动);三曰谨威仪以定命(静而无静);四曰敦大伦以凝道(五行攸叙);五曰备百行以考旋(物物太极);六曰迁善改过以作圣(其要无咎)。
第一目“凛闲居以体独”,所谓“独”就是“心极”,即天命之性,至善之本心。所谓“凛闲居以体独”,即在闲居独处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仍保持道德自觉,心意端正,也就是所谓“慎独”。
第二目“卜动念以知几”,即根据念虑上的变化来洞察细微征兆。所谓“动念”,多为七情之动,见于日用伦常者,多为忿、欲二者。而要惩忿窒欲,最有效的做法是在刚动念(主要指不善之念)之时就及时察觉,于当下廓清,不使其演变为实际的过错,进而徐加保任,恢复其至善本心。而要达到这一点,“慎独”则至关重要。人只有慎独,心有所主,内心才能保持高度警觉,及时觉察到念虑的萌动,进而克治。
第三目“谨威仪以定命”,是从九容(即足容、手容、目容、口容、声容、头容、气容、立容、色容)层面去证人。如果说“卜动念以知几”是慎独之学的内在层面,那么“谨威仪以定命”就是其外在体现,二者相为表里,相辅相成。
第四目“敦大伦以凝道”,是从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五伦层面去证人。五伦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关系,即《中庸》所谓“天下之达道”。
第五目“备百行以考旋”,是在第四目“敦大伦”的基础上推衍而来,即由五伦推去,“盈天地间皆吾父子、兄弟、夫妇、君臣、朋友也”。所谓仁(亲)、义、序、别、信,不只适用于五伦,而是放之四海,对万事万物皆当如此。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刘宗周继承孟子思想,认为我们也应当在日常中不断检视自己的各种行为,完善自我,而这种检视既可以是对应到具体的行为中,也可以是意念上的反省,即“慎独”。“百行”言多,“考旋”即反复考查、检视之义。
第六目“迁善改过以作圣”,强调人要不断地迁善改过,才能渐至于圣人之域。刘宗周说:“自古无见成的圣人,即尧、舜不废兢业。其次只一味迁善改过,便做成圣人。”其次指出迁善、改过是终身随行的一组命题,不能只满足于一时的迁改工夫,而应时迁时改,终身奉行不辍。
《纪过格》,其目亦有六:一曰微过,独知主之(物先兆);二曰隐过,七情主之(动而有动);三曰显过,九容主之(静而有静);四曰大过,五伦主之(五行不叙);五曰丛过,百行主之(物物不极);六曰成过,为众恶门,以克念终焉(迷复)。这六过中,微过(即妄)是根本,其函后来种种诸过,最为隐微可畏。其后环环相扣,一过积二过(隐过),一过积三过(显过),一过积四过(大过),一过积五过(丛过),终至众恶之门。因此要对治诸过,最根本的还是要在微过萌芽阶段进行干预,“微过,独知主之”,故而要通过慎独来克治。
我们细细看《纪过格》六目,其实是与《证人要旨》六目一一对应的,其叙述逻辑都是由内而外,由微到显,层层递进,且都从实践工夫层面展现了刘宗周的证人、成人过程。
《讼过法》,是通过一系列的仪式静坐自省来体察自身过恶,力求恢复其澄明本心,并徐加保任,以存心养性。
《改过说一》、《改过说二》、《改过说三》,是刘宗周有关改过理论的系统叙述,每篇侧重点各有不同。《改过说一》主要强调防微杜渐,即时时知过,时时改过,却妄还真。《改过说二》则指出人心明暗与过错的关系。即人心本体是明,有过必然自知,但被暗所遮蔽,则很可能有过而不自知,或有过而不能及时改正,并进而文饰,所以去除遮蔽,使本心由暗转明,归于圆满,极为重要。《改过说三》则指出“格物致知”对于改过的重要性。
从以上所呈现的《人谱》内容结构来看,我们可以看出其逻辑层次清楚且严密,环环相扣,且前后呼应,形成了一套非常完整的证人、谱人哲学体系。在刘宗周的哲学观念中,本体与工夫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关系,至善是心之体,实践工夫为心之用,本体与工夫互证。前面提到,《人谱》是为了纠正王学末流空谈心性忽视实践工夫的流弊而作,我们读完《人谱》,会发现其始终一贯多在讲实践工夫,由此亦可见刘宗周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