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头儿为什么叫“弼马温”?《西游记》作者为什么安排孙悟空去管马?关于这一问题,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这是取自“避马瘟”的谐音,有创作者将其与民间传说联系在了一起。真相究竟为何? 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新书《“西游”新说十三讲》中,本书作者南开大学陈洪教授对这一问题及讹误的流传进行了详细而不失趣味的考证,并从书中找到了重要的点题文字,十分精彩。文章稍有些长,请您耐心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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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的“名号”中,“弼马温”是最为怪异的一个。“弼马温”这个名号是心高气傲的孙大圣终身的心灵之痛,而他的敌人们也总是拿这个名号来羞辱他。何谓“弼马温”?从故事中来看,答案很简单,就是“马夫”的头儿。小说这样写道:
但是,马夫头儿为什么叫“弼马温”呢?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职级呢?这一点,孙猴子本人也很纳闷。作品接下来对此解释道:
说到底,在这一段中只有两句“官名就是此了”“受了仙录,乃是个弼马温”的含混之词。于是把难题与疑惑留给了后世的读者。后世读者却发现,这个词,不但在古今“干部序列”中都不曾见,而且除却《西游记》,其他任何地方也没发现过这个官名,或者“私名”。
86版《西游记》剧照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的《西游记》,在“弼马温”一条下加注:“民间传说,猴子可以避马瘟。”至于这个“民间传说”从何而来却是语焉不详。而随着两岸关系的变化,人们找到了一个源头。原来台湾的学者苏同炳在他的《长河拾贝》有一篇三四百字的小文《“弼马温”释义》,其中讲到:
此书于1998年印行于大陆,其后这一观点屡经征引。如2003年《文汇读书周报》刊《〈马经〉·弼马温》,称“(苏同炳教授)揭开‘弼马温’之谜,功不可没”,并特地说明苏所征引的“赵南星文集现藏美国国会图书馆,台湾有影印本”,以强调这一材料的可靠与珍贵。2003年,《羊城晚报》也有署名文章《‘弼马温’何解》,其中引述苏文,并赞叹:“历来研究、注释《西游记》的学者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赵忠毅公文集》,国内无存,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台湾有胶卷翻印本,苏同炳先生读后写成文章,使我们得以知道了‘弼马温’的真相。”文章中又是“国内无存”,又是“美国”云云,意思与前文类似,对苏说的推介热情更有过之。此文后被收入中学语文辅助教材,影响甚广。该学者在2011年收入自己文集时,特意在文末加上读到此说时“不亦快哉”,极言其欣赏赞叹之意。
于是,“母猴月经可辟马匹瘟疫”之怪说不胫而走,“弼马温”之“猴月经”内涵似为不刊定论。“百度”输入“弼马温、猴”,可检索到581000条,绝大多数是在重复此说。有人甚至从中还读出了某些微言大义。认为“以母猴月经‘避马瘟’来封孙悟空的官,玉皇大帝的轻视人才到了何等地步”,“这是极其辛辣的讽刺”云云。这一名号的解读有了如此微言大义,更使得我们不能不认真对待一番。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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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苏同炳的文章是随笔写法,对于出处只是含糊地说“(赵南星)文集中曾有这么一段话”,使得我们核实起来十分困难。幸亏现在的数字技术提供了检索的可能性。实际上,《赵忠毅公文集》现存两种版本,一种是明崇祯十一年范景文等刻本,署《赵忠毅公诗文集》,是最早的刊本;另一种是清同治求是斋刊《乾坤正气集》中的《赵忠毅公文集》,较之前者少了六卷诗集,其余并无二致,显然系出于前者。
当我们分别以“西游”“西游记”“母猴”“马经”等关键词对《赵忠毅公诗文集》进行检索时,显示均为“0”。甚至我们到“明文海”中检索“母猴”时,也只有一篇文章中出现,而且是抄录《吕氏春秋》中的一则寓言而已,与养马并无半点关联。
是否苏先生看到的美国版本与明崇祯初刻本、清同治复刻本皆不一致,倒也不敢断言。但就其行文出处含混,以及上述多方检索结果而言,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母猴月经辟除马瘟”与东林党领袖赵南星似乎难以拉上关系,因而借他名义所讲“《西游记》(弼马温)之所本”更属无稽。
不过,有《西游记》爱好者出于对此说的兴趣,又无法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核查,便另觅途径,终于到《本草纲目》里找到了出处。于是便把李时珍拉来做了“赵南星”的同盟军。而李时珍的民间声望自然而然为这一说法做了背书。于是,一个东林党,一个“药圣”,一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孤本文献,一部中华药学“圣典”,这些光环给了这个名号考索小问题的怪异“答案”以不容置疑的光环。
其实,问题还是大有可讨论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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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纲目》中确有马厩里养猴子之说,而且还不止讲了一次。我们需要辨析的是:其说的来龙去脉,以及可靠程度;更重要的是,这与《西游记》孙悟空的雅号——“弼马温”究竟有无关联。
先来看前一方面:马厩养猴之说的来龙去脉。
明代关于马厩养猴的说法,现在能查到的,当以《本草纲目》为最早。其中在卷五十“马”的条目下,有“集说”子目,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玉雕马摆件
这段话是在“时珍曰”的下面,应看作是李时珍自己的看法。略晚于《本草纲目》的,则有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略云:
显然,这两段话文字十九相同,必有相当密切的关联。而《农政全书》一段文字中的“术曰”给了我们提示。原来,这个“术”指的是《齐民要术》。在这部北齐贾思勰的著作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毫无疑问,《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都是从这里抄录的。只是《农政全书》老老实实注明了出处,而《本草纲目》省了这一环节。但二者抄录不谨,致使意思全变,难以索解。《齐民要术》的意思是,把猴子拴在马厩里,逐渐使马匹适应“不再惊恐”——“不畏”,有助于提高马匹免疫力。《农政全书》漏抄一个“畏”字,便成了“令马不辟恶”的不词之文。而《本草纲目》更是大而化之,以“物理当然耳”应付过去。
那么,《齐民要术》的这一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呢?莫非当时真的马厩里都拴着猴子吗?这实际很难确切考证,因为文献中几乎没有旁证,而现实生活中也并无遗存。不过,《格致镜原》中倒是有一段说明:
看来,古人对于为何要讲“猕猴入马厩”,也是莫明所以,乃至附会出如此怪异之谈。
在《本草纲目》与《农政全书》之间,有谢肇淛的《五杂组》也谈到马厩养猴,恰好证明《齐民要术》所记或有事实依据。《五杂组》卷九·物部一:
《五杂组》颇多道听途说不实之词,如砍头之后人依然饮食、言说之类。故此记之真实程度不妨存疑。假设属实,倒是有两点可拈出:一、“有置狙于马厩者”,此语气显系讲述个别事例,而非生活中之通则也;“嬲之不已,马无如之何”,则证明若有马厩养猴,其效用也是心理训练方面——“令马不畏”,而非“避免瘟疫”。当然,所记之心理训练也是失败的。可见,“常系猕㺅于马坊”其说之不经。
谢肇淛接下来把这一传闻与《西游记》联系起来:
这段话很可能是近人注《西游记》,以及苏同炳札记的真实出处。但显然属于难以为据的街谈巷议而已。且不说同为“置狙于马厩”,前后两段所说目的与效果皆有矛盾。就是这短短一段话,前后两截有何关联,也是很难看出的。
其实,“马厩养猴”说之由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古代民间驯猴为戏,或令骑羊,或令骑马。骑羊成本低下,走江湖者颇多借以维生,称作“猴跑羊”,至今偶尔还可见到。骑马则谐音“马上封侯”,故成为新宅之装饰性木雕、石雕题材。久之,与马厩养猴以抗干扰之说混同,遂成为互相支撑的理由。
不过,李时珍对于猴子这个“特异功能”情有独钟,表现出较之他人更大的兴趣。他在“猕猴”之“皮”条目中,本已引述唐慎微的《证类本草》对猴皮药用功能的说法——“治马疫气。”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又加上了一段与“猴皮”完全无关的话:
他可能是引述《证类本草》时,见到“疫”字,联想到“避马瘟疫”,便插入了这段话。若从体例上讲,不免稍显乖违(这段与“猴皮”完全无关)。这且不论,问题是比起前面所抄《齐民要术》来,给马治病的猴子又多了性别因素,防治马病的“原理”也有了根本的变化:由惊扰运动的“心理锻炼”,变成了包治百病的“排泄物”“内服”。
奇怪的是,就在“猕猴”这一条里,李时珍明明考辨过一段:
就是说,因为猴子性喜洗面,所以称之为“沐猴”。世人误解为“母猴”,其实与猴子性别无关。可是一转眼,他就拿猴子的性别大做文章。
其实,这与李时珍一个不算太高明的癖好有关。《本草纲目》裒辑前人大量“本草”类著作,又广收偏方验方。好处是广采博收,有“汇编”之价值;缺点是未经实践,不加拣择,作为药方未免过于芜杂。而且,李时珍有好奇喜怪的倾向,《本草纲目》中所收以各类排泄物入药治病的“偏方”,无论数量之多,还是用途之怪,都令人瞠目结舌。如关于猪屎就有十七个方子,从“小儿夜啼”到“妇人血崩”,都可以服用猪屎治疗,其中有七个特别标明“母猪屎”。而最厉害的一个方子竟然声称“母猪屎水和服之,解一切毒”。至于人的各种排泄物就更用途广大了,大便可以治病三十三种,小便则治病四十五种,多为匪夷所思。而妇女月经入药也有十二个方子,适应症从“霍乱”到“中毒药箭”。看了这些,我们还能把他讲的“母猴月经避马瘟”当真吗?
我们要辨析的第二方面,就是无论“母猴月经”说多么怪诞,毕竟是有此一说,关键在于它是否“《西游记》之所本”。
《本草纲目》初版于万历二十四年,即公元1596年;而世德堂本《西游记》刊于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也就是说,繁本《西游记》的成书下限也要早于《本草纲目》的刊出时间。所以,无论《本草纲目》关于“马厩养猴”之说怪诞与否,都和《西游记》没有关系。
至于刊刻于万历晚期的《五杂组》,刊刻于崇祯的《农政全书》,更不可能为《西游记》所本,则是无需辞费的了。
[元]赵雍《马猿猴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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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孙猴子去养马,做了“弼马温”,这一思路究竟由何而来呢?
其实,答案就在作品的文本之中。
作者唯恐读者不懂“弼马温”的涵义,在此专门做了说明。
这段诗赞的第一层意思是说明猴子的形象另有“心猿”的寓意,比喻人躁动的心灵。
第二层意思是说,以“齐天”为封号,正是着眼于“心”(当取“心比天高”之意),所以说是“非假论”。
第三层意思则专门来解释“弼马温”的含义。作者把这个名称看作是对“心即猿猴”的“知音”之笔,指出之所以设计出“弼马温”的官职就是要把猴子与马联系到一起,凸显“心猿意马”的寓意。“是知音”,所知者何?便是下一句的“马猿合作”,也就是把猿和马写到一起,让人们关注“心猿意马”这层意思。
第四层意思是强调这些名号是体现全书“紧缚牢拴”的主旨,告诫读者莫要另生歧解。注意,“是知音”与“莫外寻”相互呼应,作者显然预见到对于“猴子养马”这一情节误读的可能性,所以预加告诫。
这段诗赞对于全书是重要的点题文字。此前的第四回回目已明确标识为“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表明了作者编织“闹天宫”情节的目的——心意躁动、膨胀,造成了“原罪”。这里既首次“心”“意”连用,开启了“心猿意马”话语的模式,又把心意膨胀与“弼马”、“齐天”两个官职联系起来,和后文形成了呼应。
而自五十年代以来,学术界囿于当时意识形态的先验前提,简单地把“闹天宫”解释为歌颂反抗专制,结果造成了整个文本阐释的分裂,也形成了对上述点题话语的盲点——这便是第二讲提到的“困惑”之一,而最终解疑释惑的工作,我们还是要留待最后两讲来完成。
对这段诗赞的意指,我们还可以找到进一步的旁证。
其实,小说之所以写玉皇大帝派猴子去管马,绝非有正常的或是怪诞的饲养经验作依据,更不是由谐音而生奇想,其中原因涉及到宗教文化,且与《西游记》复杂的成书过程直接相关。
陈洪 著
简体横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5890-8
58.00元
内容简介
《西游记》是一部影响久远、风格独特的古典名著。一方面,通俗、浅显,所包含的童话元素使其读者群体“咸宜老幼”;另一方面,自问世以来,歧解纷纭,特别是其独树一帜的话语状态,引发了种种相差悬殊的解读。
与作品阐释密切相关的有两个根本性难题待解:一个是作品的主旨问题。读者历来把“大闹天宫”当作反抗昏聩的天庭统治来理解,甚至有“折射农民起义”的说法。但是,这就与后文的悟空皈依,特别是皈依后剿灭其他魔怪的情节产生了逻辑上的矛盾。现在对此矛盾的一般解读办法就是“两截化”,各说各的。但这样绕过矛盾来解读一部长篇名著,毕竟不是谨严、有说服力的做法。另一个则是作品的话语系统与叙事态度之间的矛盾。作品在叙事过程中使用了大量内丹学的话语,甚至抄录了为数不少的全真道诗词、文章。但是,小说的故事情节却有很多对道教不利,甚或敌视的安排。如何解释这一矛盾现象?
《“西游”新说十三讲》就是为解决这两个难题而作。
作者简介
陈洪,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南开大学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长;曾任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教育部中文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天津市文联主席等。担任《文学遗产》《天津社会科学》等学术刊物编委,《文学与文化》主编。主要著作有《中国小说理论史》《金圣叹传》《结缘:文学与宗教》等。
目 录
【预售】“西游”新说十三讲(作者陈洪老师上款+签名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