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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师从顾随,传薪育人七十余载不改初心,她不仅使古老的诗词获得再生,也是无数人通向古典诗词海洋的摆渡人,培养了一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专业人才,其中既有我们十分熟悉的白先勇、林玫仪、席慕蓉等知名学者、作家,也有遍布欧美的汉学专家。
她是才情纵横四海的大家,在颠沛流离中写下摄人心魂的诗篇;她也是深具弱德之美的大家闺秀,坚忍支撑一个家庭……近日,94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的自传《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简称《沧海波澄》)出版。在这本书中,叶先生以真诚自然之笔,解诗、解心、解情,更是通过自作诗词,解读自己那多舛、坎坷的人生,以及在国难家愁面前,所独有的一份“士”的情怀和担当。本期,就让我们走进《沧海波澄》,走进叶嘉莹的诗词与人生。
“关在家里长大的人”:
学新知识,守旧道德
1924年的北平,经过了五四运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冲击,西风东渐,新事物萌生。但在西察胡同23号,这座建于咸丰年间的旧式大四合院里,仍然是遗风犹存,保守而沉寂。这宅子里的主人,叶老太爷,是与诗人纳兰性德同一个氏族的八旗子弟,祖上多年为官。就在这一年,老太爷添了一个孙女。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从任何资料或文稿中窥探老太爷对这个小孙女的态度,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位清朝遗老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这个天性喜欢文学、毫不起眼的小孙女,日后居然会成为蜚声中外、桃李满天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否则,他或许就不会把小孙女整日地关在家里,不许上学,没有朋友——小孙女童年所拥有的,仅是窗外的几点斑竹和开满荷花的大水缸。
这个小女孩就是叶嘉莹。因为祖父守旧,她自小“烟锁重楼”;但所幸父亲的思想比较开明,认为女孩子总是要读一点书的。因此,在叶嘉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她识字、背唐诗、读《女诫》《论语》等古代典籍,在识字的时候还要分辨四声的平仄。在《沧海波澄》一书里,叶嘉莹也特别提到了当时家里给她“量身定制”的标准:新知识,旧道德——“你可以学现代的新知识,可是你遵守的礼法、你的行为、生活,要符合旧道德的标准”。
无疑,在没有游戏没有玩伴、没有理想更没有梦想的童年时光,小女孩一天到晚都在背诗,并严格按照古法来吟诵,日久天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用学平仄、押韵,自然就学会合辙押韵了。大约从十几岁起,叶嘉莹就开始面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蜜蜂蝴蝶作起诗来。她说,从自己开始学诗作诗起,不论是家中长辈还是大学老师,都没有明确地告诉她,是要学唐诗还是宋诗,是要学苏黄还是李杜,而是教导她要说“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话”:“‘人向字中看,诗从心底出’,看一个人的书法,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作诗也不是人云亦云、雕琢造作,而是要发自内心。”
过早地接触古典诗词,一方面让诗词成为叶嘉莹毕生的最爱,养成了遇事以诗为记的习惯;但同时,也让她过早地拥有了“老”的心态。不过,这种旧式教育法也有受用的时刻——1965年,当叶嘉莹为赴美讲课而狂补英文的时候,补习班老师给的课本是《英语900句》,年过四十的她不仅背得又快又熟练,还考了全班的最高分。
“没有春天的人”:
多舛命运,诗词为生
阅读这本别致的自传,回望叶嘉莹走过的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旅途,可谓于颠沛流离中饱受家国破碎、生存困顿、生离死别之苦:战火纷飞的年代,父亲随军离京入蜀,三年杳无音讯;母亲身患绝症病故,自己寄身亲戚家中;赴台后,夫妻二人被非法关押,怀中还有不满周岁的女儿;出来后一无所有,不得已寄身大姑姐家里,做着佣人一样的活计,夜晚就在屋内的过道里打地铺;应邀第二次去哈佛讲学受阻,被迫辗转至加拿大从头学习英语以教授中国传统诗词,叶嘉莹本人也在书中回忆,当时自己每天查字典学英文备课到凌晨三点,早晨六点就起床去上课;当命运之海终于渐趋平静,生活的小舟也开始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航行时,新婚的大女儿和女婿却双双因为车祸罹难……“世变悠悠几翻覆,沧海生桑陵变谷。”正如叶嘉莹所作诗句所言,她大半生的人生调料是胆汁。在本书中,叶嘉莹也以坦诚之语,说自己是“没有在春天生活过就到了秋冬”的人:“我说没有春天是因为我小时候不但是关在门里长大,而且是处在抗战的沦陷区,我没经历过少女的春天。新婚本应该美满快乐,而我刚刚结婚就碰到白色恐怖,我生活在忧愁患难中,真的是没有春天的人。”
然而,就是这个自言“没有春天”、坦陈“现实的生活很压抑,梦想着有一天能脱离这些枷锁和苦难,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人,却并没有被这一重接一重的苦难击倒,而是从古典诗词中获得了慰藉和力量:“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发生命与人生的智慧,支持我度过了平生种种忧患与挫折。”苦难的岁月,磨砺了她的性情,也让她的诗词由稚嫩而成熟,由一墙一院内个人情感的抒发,放眼天下,心存家国,写出了“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的诗句,叶嘉莹在《沧海波澄》一书里也特别提到这句诗:“我从小是在苦难之中长大,我关怀国家人民的苦难,这种感情是我从小养成的”“在艰难的战乱日子,我想要入世,为国家、为人类做一些事情。我不追求世俗的一切,我生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但我不会离世隐居……我活在世上,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积极、进取的生活。”在书中,叶嘉莹表示,无论有多少的苦难、灾祸袭来,她都可以承受,更重要的是,她内心的操守不会乱。因为希望能够好好珍藏这两句诗,叶嘉莹干脆把它们刻在了迦陵学舍月亮门的两旁,日日凝视,慢慢品读。因为,于她而言,“有了诗词,便有了一切”。
书名的由来:
身处沧海,愿种桑田
自1945年大学毕业任教北平志成中学以来,叶嘉莹几乎未曾离开过讲台。即使现在九十多岁的她,一个人在家里走路都踉踉跄跄,但一上了讲台,还能站上两个小时,“对于教书,我真是特别有热情”。
但执教七十余载,叶嘉莹多是在讲古人的诗词,绝少提及自己的诗作,她幽默地说:“古人死无对证,就由着我‘信口雌黄’,我可以随便发挥。”而自己的诗词,尤其是时隔七八十年后再看当年十几岁时写的诗,则像“镜中人影”,“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因为有诠释的距离,所以,似乎“不可说”。
直到有朋友提出来:“你现在九十多岁,我们只听你讲古人的诗词,你什么时候也讲一讲自己的诗词吧。”叶嘉莹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讲过自己的诗词,但是我已经九十多岁了,也应该做一个回顾了。”在《沧海波澄》中,叶嘉莹也坦诚地表示,她不像林海音、杨绛先生那样,记忆力那么强,“她们能够把许多故事、人物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我一生漂泊,现在回首从前,真是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很多详细的情况我都已经追忆不起来了。不过幸而我有一个作诗的习惯,我内心有什么感动,常常用诗词记写下来,我的诗词都是我当时非常真纯的感情。”
于是,用诗词来讲述自己坎坷的人生、以时空为序来铺陈九十余载的经历与学术生涯的《沧海波澄》应运而生。
在阅读中,记者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何这本自传不叫“镜中人影”,而是“沧海波澄”呢?原来,“沧海波澄”出自叶嘉莹读大学时与老师顾随先生所和的七律诗中的一句:“高丘望断悲无女,沧海波澄好种桑。”在本诗中,叶嘉莹以屈原为典,即屈原说:“我要寻找一个美女,我登上高丘望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美女。”这里的“美女”,叶嘉莹认为,这是指屈原要为这个世界找一个理想的归宿,一个理想的救赎之地。“虽然他没找到,但何妨从现在做起。等到沧海变成桑田,要等到哪一年呢?现在就在沧海之中,你自己试一试种下桑田吧!”具体到她本人,“我就是要在沧海之中种出桑田来。”
在接受半岛记者采访时,本书责编焦雅君表示:“叶嘉莹先生虽然饱经忧患,但她七十年如一日始终不忘中华古典诗词的传承。阅读本书,从叶先生诗词的优雅意象中,可以领略传统文化的深邃精思。同时,从叶先生对古典诗词的阐发中,可以感悟到在国仇家难中她的人生大境界。”叶嘉莹本人也曾说过,“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写诗。成就一首好诗,需要真切的生命体验,甚至不避讳内心的软弱与失意”。回望叶嘉莹九十余年的“沧海波澄”,这,不正是先生诗词人生的最好写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