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古筮法的整个操作过程,十分烦琐,仪式感很强。试问何以如此?这是因为,对于信筮者而言,愈是烦难,山重水复而扑朔迷离,便愈显得权威神圣,愈有可能捕获信筮者的心,祈敬所谓神灵指点迷津。由此见出古人对于巫筮,抱着何等诚惶诚恐、绝不轻忽而严肃、虔诚的态度。
那么《周易》巫筮,究竟灵验还是不灵验?
“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王者决定诸疑,参以卜筮,断以蓍龟,不易之道也。”(《史记·龟策列传》)“蓍龟者,圣人之所用也。《书》曰:‘女(汝)则有大疑,谋及卜筮。’《易》(引者按:这里指《易传》)曰:‘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善于蓍龟。’”(《汉书·艺文志》)在古时候,无论朝野,一般都笃信卜筮等占术的所谓灵验,辨然否,释疑问,定吉凶,靠的便是这一套。《左传》与《国语》,载有所谓灵验卦例凡二十二。李镜池说:“从《左传》《国语》所载的来看,所筮之事,实在灵验极了。占婚嫁,占战争,占目前之行事,占将来之命运,吉吉凶凶,无占不灵。”(《周易探源》)
据《左传》,春秋时鲁庄公二十二年(前672年),陈厉公得子名敬仲。敬仲年幼,厉公请筮者以《周易》算了一卦,筮遇“观之否”(观卦六四爻变而为否卦。观,本卦;否,之卦)。查观卦六四爻辞,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占筮者据此解说:陈国未来国运,先衰而后复起,并非敬仲自己,而是其子孙称王于异国(宾于王)。
《左传》就此发挥道:“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光远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观卦卦象,坤下巽上。坤为地,巽为风;否卦卦象
,坤下乾上。“观之否”,为风行大地、浩荡于天之象。否卦六二、六三、九四,互体为艮,艮为山,而否卦上卦本喻乾天,象喻国运如山岳般岿然不动、恢弘灿烂如同天光(“国之光”)。又据《易传》,艮象山、象门庭,乾象天、象金玉,坤象地、象布帛。于是占筮者说,筮遇“观之否”,是将来各路诸侯向王进献金玉、布帛的好兆头。而这里所说的异国,指齐国。何以见得?既然否卦互体为艮,艮为山,岂非据有泰岳属地之齐国?互体为艮为山,泰岳高入云天,恰好否之上卦本喻乾天。二者相构,造成对峙态势,此所以“山岳配天”而“不能两大”。既然如此,便预示陈国先亡而后由敬仲后裔在异国称王。据说这一占筮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鲁昭公八年(前534年),陈国为楚国所灭。而后,敬仲的五世孙“陈桓子始大于齐”,在齐国光大祖业。哀公十七年(前478年),陈敬仲八代孙陈成子,果然夺齐国王位而代之。
关于这一著名筮例的所谓灵验,如何看待呢?
南宋朱熹、蔡元定《易学启蒙》一书,曾将易筮的所有爻变归类为七,预设了判断、解读占筮吉凶休咎的所谓七大“原则”:(1) “凡卦六爻皆不变,则占本卦彖辞”;(2) “一爻变,则以本卦变爻辞占”;(3) “二爻变,则以本卦二变爻辞占,仍以上爻为主”;(4) “三爻变,则占本卦及之卦之彖辞,而以本卦为贞,之卦为悔”;(5) “四爻变,则以之卦二不变爻占,仍以下爻为主”;(6) “五爻变,则以之卦不变爻占”;(7) “六爻变,则乾、坤占二‘用’(引者按:用九、用六),余卦占之卦彖辞”。
此处所言陈厉公请筮“观之否”,属于“一爻变”,以本卦爻辞为占,故有尔后“应验”的一个个“神话”发生。而假如以之卦即否卦的爻辞为占(并非不可),那就一定无法“应验”了。否卦九四爻辞为:“有命,无咎。畴离祉。”畴,借为寿;离,借为丽,附丽义。大意为,筮遇九四,天命注定,服从天命便无咎害,有福祉附丽其上。这一占筮结果,便与所谓“宾于王”等等,没有任何关系了。
相传明代有两位读书人同游金陵,来至神乐观参访。此时观内,莫名其妙丢失了一只金杯。百寻不见,于是观中人疑神疑鬼,怀疑这怀疑那,鸡犬不宁,人人自危。两位读书人遂以《周易》算了一卦,筮遇剥卦,初六爻变而为颐卦
(剥之颐)。于是推断,金杯并未被窃,而是有人恶作剧,埋匿于神乐观院西南隅地下五寸深土中。一经查探,果然找到了。
这是什么情况?
原来,剥卦内卦为坤,外卦为艮,坤为地。艮卦,据朱熹《八卦取象歌》,“艮覆碗”。金杯作为杯具,与碗同类,故这里的艮卦亦喻杯象。《易传》又称“艮为止”。剥卦坤下艮上之象,预示“金杯埋于地下”。又因文王八卦方位图中,坤卦居于西南,《周易》八宫说中,坤为第五宫,因而占筮者断言,金杯一定藏匿于观内西南地下五寸处。
这是一个“神奇”的故事。或许南京神乐观确曾遗失过一只值钱的杯子,后来找到了。于是,有好事者编出一个占卦“灵验”的故事,来让人警醒,任何偷窃终将被侦破,因为有“无占不灵”与易筮的“天眼”在,一切无所遁形。
在我看来,这一筮例的所谓灵验,是值得讨论的。
其一,古人一直申言,《周易》巫筮所以“灵验”,是有神灵佑助。朱熹其人,虽然在宋代及后世很有些名气,却从未被尊为“神”,其《八卦取象歌》所说的“艮覆碗”三字,如何可以成为“神灵”的预示,从而断定正在寻找的一定是一只杯子?
其二,文王八卦方位图中的坤卦确实位于西南,就此断言金杯藏匿于院西南一隅似乎亦有道理。可是《周易》还有更为权威的伏羲八卦方位图在,诚未知占筮者为何偏要舍伏羲而取文王?伏羲是公认的“神圣”,文王作为人王却是一个凡人。假如以伏羲八卦方位图解说,坤卦位于北方,岂不预示如此捉弄人的这一金杯藏于神乐观院北部?要是以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来预测,杯子又究竟藏在哪里,不知应到何处去寻找这只要命的杯子了。
《周易》算卦的思维方式,往往运用类比甚至是蹩脚的类比,出于人为的种种预设。《周易》古筮法那种“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数”的预测,倒是一种精巧的人为预设,并非神灵使然。巫筮预测便是如此,只要解释得通,就怎么解释好了,只要能自圆其说,有人相信,便是所谓灵验的。
文化心理学认为,人对某事物的理解、接受或迷信,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的“前意绪”“前意志”“前理解”。所谓灵验,倒并非《周易》巫筮本身有什么灵异,而是占筮者与受筮者虔诚迷信这一“神异”的缘故。并非因为《周易》巫筮“无占不灵”,而导致千百年无数人对它的迷信,恰恰相反,正是出于对它的迷信,从而造就了《周易》巫筮灵验无比的人文舆情。灵验令人虔信,虔信导致灵验。这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逻辑。《周易》巫筮究竟灵不灵,前提在于人对它信抑或不信。
有人笃信《周易》巫筮的所谓科学,这里所说的“科学”,指《周易》古筮法“十八变”本身那些被今人理性化了的数理知识,古人却以其为“神异”“神灵”。
巫术与科学的历史与人文关系,错综复杂。科学、知识暂时无以把握的,被古人称为“神灵”。作为反科学的原巫文化,孕育了知识与科学的萌芽,又将知识与科学作为证明巫术灵验的手段。故而弗雷泽说,知识与科学是一切巫术包括《周易》巫筮的一个“伪兄弟”(《金枝》)。
古时也并非人人笃信卜筮。早在先秦,即有“夫民,神之主也”(《左传·桓公六年》)、“妖由人兴”(《左传·庄公十四年》)与“吉凶由人”(《左传·僖公十六年》)的唯“人”而理性之思。
东汉王充《论衡》一书,曾记述某年鲁国发兵攻打越国而以《周易》占了一卦之事,筮遇鼎卦九四爻变。其爻辞云:“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这分明是一个凶爻,所以子贡判断“鼎折足”为“人折足”的凶险预兆,预言鲁国发兵攻打越国一定溃败。孔子却以为“吉”。孔子说,越国水网地区,以行船代替步行,故行军打仗不必用足长途跋涉。据说,鲁国果然打败了越国。
可是,孔子的说法其实不能自圆,越人善于行船而鲁人不善于此,凭什么说鲁国攻打越国为“吉”?
王充站在唯“物”的立场,称“俗信卜筮,谓卜者问天,筮者问地,蓍神龟灵,兆数报应,故舍人议而就卜筮,违可否(引者按:指其唯“物”理念中的真实是非判断)而信吉凶”,“如实论之,卜筮不问天地,蓍龟未必神灵”。(《论衡·卜筮篇》)在王充看来,信蓍龟大可不必,凭什么对其如此虔信?
据说清代纪晓岚年少之时参加乡试,其师为此占了一卦,想测试学生的运气究竟如何。筮遇困卦六三爻变。其爻辞云:“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故断言弟子此去赴试大事不妙。“纪大烟袋”却以为,自己年少尚未娶亲,何谈“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在他看来,这次应试,可高中第二。头名者姓“石”(困于石),第三姓“米”(据于蒺藜。蒺藜,一种枝条丛生而多刺的灌木,有米字之形,故言)。据说,乡试的结果果然如此。
这一些筮例以及所有卜筮,不管是否真实发生过还是出于虚构,皆可说明,所谓卜筮,曾经是古时人们用以问难决疑、彰往察来的头等大事。古时人智少开,深感环境对人的巨大压力而前路茫茫,为求把握人自身的命运休咎,遂造成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文化事件”。尽管巫师往往夸说施行巫术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甚至喝令天地变色,让人起死回生,似乎从此可以“乐天知命故不忧”(《易传·系辞上》),实际千百年来,为卜筮包括《周易》预测所“控制”的人类命运,依然是充满悲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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