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资治通鉴〉通识》由中华书局出版。当年12月,本书作者张国刚教授,与中华书局上海聚珍公司阅读推广人贾雪飞、资深媒体人宋晨希及读者嘉宾蒋德明对谈《〈资治通鉴〉通识》及书前书后故事。
近日,这一对谈实录由《北京青年报》整版刊载,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主题:《资治通鉴》里的“通”与“识”
时间:2022年12月9日
地点:线上直播间
嘉宾:张国刚 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持:
贾雪飞 中华书局上海聚珍公司阅读推广人
宋晨希 资深媒体人、书评人
读《资治通鉴》,“读者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
贾雪飞:张国刚老师的《〈资治通鉴〉通识》8月由中华书局上海聚珍文化出版,问世两周就开始重印。我想,这不仅意味着读者认可张老师的学术研究,也反映了读者们对《资治通鉴》的兴趣。
司马光自己写过一本《稽古录》,按照中国避讳的传统,这本书避了他父亲司马池的讳。比如在写秦昭襄王和楚怀王渑池之会的时候,“池”这个字他就进行了避讳。可是在《资治通鉴》里,司马光没有避讳,因为这是国家工程,集体著作,只能避国讳。
也因为是国家工程,所以编纂《资治通鉴》,司马光字斟句酌,在材料、叙述、评论上都非常审慎,至少花了20年时间。我在书里写到,司马光在宋仁宗嘉祐末年,就已经有了编纂战国到五代历史的初衷,拿到编写《资治通鉴》“项目”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通志》八卷(《周纪》五卷、《秦纪》三卷)。所以《资治通鉴》里面的内容很值得琢磨。
求真是史家的职责,求用是读者的诉求,但只有“真”才有用
贾雪飞:与“二十四史”相比,《资治通鉴》书写历史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张国刚:我举一个例子,高欢家族是渤海蓚人,属于汉族高门,族人高士廉是长孙皇后的舅舅,他是东魏做的权臣,而且已经鲜卑化了。他晚年四十九岁的时候,眼看跟西魏的战争没完没了,很难实现他的抱负,他让手下将领敕勒人斛律金作《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高欢一边唱和,一边老泪纵横。
《资治通鉴》里的这个情节真的让人非常难忘。司马光不太写这些伤感的东西,但从这个情节可以看出司马光是有能力写的。
还有一个例子,我在《〈资治通鉴〉通识》这本书里提到,《资治通鉴》是给皇帝写的书,宋朝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讲忠——西汉人讲孝,东汉人讲气节,唐朝人讲才能,宋朝人讲忠——所以宋朝统治者要构建忠臣的榜样,但在这个问题上,司马光没有委屈史料来推行政治正确。
历史是人走过的路,我们不知道,司马光把它记下来了。司马光作为一个从小就痴迷、敬畏历史又有丰富政治经历的人,他写历史,而且还有一个班子给他帮忙,这种事属于空前绝后,自然会将历史的丰富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宋晨希:与纪传体史书和典志体史书比如“三通”(《通志》《通典》《文献通考》)这样讲制度的史书相比,《资治通鉴》有什么独特的价值?
张国刚:我们可以将其与司马迁的《史记》进行对比。《史记》属于“私活”,司马迁的父亲写了不少,司马迁又进行补充。《史记》虽然号称记载了3000多年历史,但是春秋以前的内容价值不大——比如《五帝本纪》占了很长时间,但内容很少;《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也比较简单。第一个传记《伯夷列传》后面,就到了管仲、晏婴列传和老子、韩非列传了。我们可以看到,《史记》主要是聚焦在春秋战国以后,时间相对比较短。
而且纪传体史书和编年体还不一样,编年史不能写成“断烂朝报”,事件之间还要有联系,这一点上,司马光其实学了《左传》。
我们的制度史当然是以《通典》为代表的,可上面记载的制度都是死的。制度史的关键变化是政治活动,只有政治生态、政治实践才导致了制度变化。如果要真正研究汉唐间的制度变化,光看“三通”、光看“二十四史”里的《志书》,我们无法弄清制度背后的原因。
比如宰辅制为何要转变?汉武帝以后,中尚书(中书)取代了原来皇帝一君独大的情况。他既要保证自己不用事必躬亲,同时又要防止大权旁落,所以汉武帝建立了中朝,设立了录尚书事。录尚书事的变化、丞相制的出现,包括后来肇始于魏晋的三省制,都跟政治有关系。
研究政治制度史,离开了政治实践,是写不通的,它只能把过去史料翻译成现代汉语,这也是我们过去读制度史发愁的原因,会觉得制度史就是一个个官职、机构名词,而《资治通鉴》则把这些政治实践完整还原了出来,它比较忠实地记录了1362年的兴衰,重要的人物和制度变化都在这里面。
出土文献一定比传世文献更真实?要用历史逻辑讨论史书的价值
宋晨希:《资治通鉴》卷帙浩繁,是否有一些阅读的主线?
张国刚:我们读起来难的原因,是头绪太多,但我们没必要从头读到尾。所以我选了重要的人物和事。
如果读我那几本关于《资治通鉴》的著作,可以先读《〈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有助引发兴趣。在那本书里,我第一个讲了“当仁君”,第二个讲了“为人臣”,第三个讲了历史变革,每一个故事都是有主题的。书里是有思想的,我希望总结一些人生智慧。
如果继续读,可以读《治术:周秦汉唐的经世之道》,有了一定历史基础之后,你再看《通识》,你就有更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