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活动的要素之一是读者。一部文学作品写出来后,其意义和价值尚是潜在的,只有读者阅读,参与意义的再创造, 其意义和价值才能得到具体化实现。西方现代有一派文学理论,侧重于研究读者对文学的接受与反应,称为“接受美学” 或者“读者反应理论”。 在中国文化里,士求知已,琴觅知音。知已是人一生的企盼,知音是艺术最高的追求。《吕氏春秋·本味》记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的知音故事,令多少艺术家神往,寄予了人们对知音的期盼。刘勰也感慨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知音》) 为什么知音难逢?因为人们通常贵古贱今、崇已抑人、伪迷真,导致文学鉴赏准的无依,莫衷一是。“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鉴赏的对象文学文本是复杂多样的,难以鉴赏;鉴赏的主体多有审美偏向,因而不能全面深入地从事鉴赏和批评。 鉴赏者如何搁置个人的“偏好”呢?刘勰提出“博观”, 即广泛的阅读,见多识广,特别是领略过最优秀、最深奥复杂的作品,那么对一般的作家作品就可以胸有成竹地给予客观的鉴赏和衡量。如何鉴赏一部文学作品呢?刘勰提出“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考察作品的主旨情理和所采用的文体是否适合;二观置辞,考察文章的文辞次序、条理、繁简、隐显是否得当;三观通变,看文章能否遵守文体规范而参酌变化;四观奇正,看文章能否立基于正而斟酌于奇,奇而不失于正;五观事义,考察作品运用典故成辞是否恰当;六观宫商,考察作品声律音韵是否和谐。通过这六个方面的考察,文章的好坏优劣就显现出来了。刘勰说“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也就是说“六观”不是鉴赏的全部,而是鉴赏的开始, 是“披文以入情”的“披文”阶段,然后才深入到对作品情理的领会。在公元500年的时候,能如此细致全面地阐述文学鉴赏问题,是很了不起的。 刘勰指出,鉴赏与创作即“观文”与“缀文”,是两个相反的过程。创作的过程是“情动而辞发”,先有情感萌动,需要表达出来,然后才形诸文辞;而鉴赏的过程是“披文以人情”,通过阅读、理解文章的文辞,进而体会作品的情理。刘勰相信通过文辞可以准确地理解作者的心思,就像沿着波浪可以追溯源头一样,通过文辞可以认识到作者的心志。葛洪曾说:“文章微妙,其体难识。”(《抱朴子·尚博》)刘勰提示读者“深识鉴奥”“玩绎方美”,深浸于文本之中,探寻其隐奥之义、 幽微之旨。文学作品就像美丽的兰花一样,需要反复玩味,进入到文本内部去切身体味,才能真正领略其美妙,产生由衷的喜悦。苏轼《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云:“旧书不厌百回读, 熟读深思子自知。”程颢所谓“优游玩味,吟哦上下”,近似于刘勰所言“玩绎方美”的意思。 刘勰以一种乐观主义态度认识文学鉴赏,认为鉴赏文学就像眼睛观察事物一样,只要心灵敏锐,文学内在的情理就可以清晰地认知。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谈论的是广义的文学,以实用文体为主,这类文章以“达意”为目的,其作者意旨相比于后世诗词更为显豁。即使是诗、赋这类文学性较强的文体,在六朝时候也追求“穷形尽相”,而不像后代诗词讲究“兴趣”,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因此,刘勰认为文学鉴赏只要“心敏”就可以做到“理无不达”,实现读者和作者的共鸣。 然而事实上,文学鉴赏要复杂得多,特别是诗词,古人早已认识到“诗无达诂”,后人也主张诗歌鉴赏是开放性的,读者人生经验的参与不仅是容许的,而且是必然的。宋人洪咨说:“诗无定鹄(鹄是箭靶子),会心是的(dì,箭靶的中心目标)。”(《易斋诗稿跋》)王夫之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姜斋诗话》)谭献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叙》)这都是对读者再创造的肯定。在西方,法国现代诗人保罗·瓦勒里说:“诗中章句并无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无权定夺。”刘勰“知音”论还没达到这样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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