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11-12 14:59:59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作者：项秉光

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而偶然的气候变迁曾几近改变其流向。

一千年的宋朝，罕见寒潮侵扰南方多年，太湖封冻，荔枝绝收，连辽阔如天堑一般的长江都曾几度结冰。

如果长江结冰，宋金战争中宋人是否将丢失其全部优势？南宋又将以何为屏障？

中华书局新近推出的《如果长江能结冰——宋王朝的绝境与重生》以“假设”为钥，开启了对这段历史的深刻反思。本书打破“南宋偏安是地理必然”的传统认知，深刻探讨了王朝在绝境中的存亡抉择。

从北宋初直到南宋光宗之时，东亚大陆陷入了寒冷之中。而在宋徽宗之时，平均气温正处于最低点。

当寒潮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悄然生成时，还没有人知道它会带来什么。

它最初在大漠中盘旋，那里的牧草冻死了，畜牧产品锐减，物资匮乏的当地人只得携家带口往南迁徙，寻找更好的牧场和水源。南面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的人们，也慢慢开始新一轮迁徙，往更南的地方寻找生息之地。

如同向水中抛入石子，一圈圈的涟漪最终扩散到原来的农耕区。

这场寒流越过兴安岭的白色山峦，冻结了白山黑水间的湖水与山川。生活在此地的女真人，世代以畜牧、农耕、渔猎为生，生计益发艰难，来自契丹人的压迫因而也更显沉重，令他们难以忍受。民族压迫、政治冲突、经济剥削在凛冽的寒风吹卷下，终于激发了一场绵延数十年的惊涛巨浪。

寒潮继续向南，席卷中原。

人们在严寒中日渐不安，开封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汴河堤上民惊诧，问是何祥木冰稼。”木冰稼就是木冰，是指雨雪霜落在树枝上结成的冰。人们在惊惶不安中，询问这种寒冷是什么兆头。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靖康元年（1126）的冬日里，雨雪交加，开封城连日“雨木冰”，就在这次冰雪寒潮中，金人奋力攻打着开封城。

这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风雪，雪深数尺。完颜宗翰骑在马上，扫视风雪中的开封城，对左右说：大雪如添二十万新兵。就在这天，金人在大雪助威之下，成功登城。

逃到南方去，就此成了整个宋廷最急切的呼声。

因为南方温暖，而且还有绵延不断的山与水。南方有两条大水，一条称淮，发源于今河南省桐柏山老鸦叉，东流注入黄海；另一条叫作江，就是今日的长江。它们中间的大地，就被称为江淮之地。江淮之地北有淮，南有江，东临黄海，西靠大别山，是我国的南北分界地。

江淮又分为东西两部分，所谓淮西多山，淮东多水。当年汉武帝南巡淮西时，感慨此地山岭“别于他山”，后人因而称之为大别山。大别山向东南延伸，山势逐渐降低，形成江淮丘陵。丘陵再向东，地势渐缓，山中河水流速放慢，冲积出一片大平原，就是淮东。淮东地势低平，湖沼密布，大运河在这里从扬州流向楚州。两淮地处南北之间，地貌地形复杂，是从中原平旷之地，进入南方山地泽国的第一站，历来为南北冲突的主要战场之一。

金人骑兵不适合在山水绵延的江淮驰骋，宋人在此能得地利；南方的天气温郁炎热，对于习惯严寒而不耐暑热的金人颇为不利，宋人在此能得天时；金人不擅水战，这让熟悉水战的宋人有了弥补战力的机会，算是一种人和。

天时地利再加人和，南方是宋人的希望所在。但是，如果长江结冰呢？长江结冰意味着严寒侵袭南方，气候利于金人，宋人失天时；结冰之后的长江，丧失了阻挡骑兵的地形，宋人失地利；结冰之后的长江不能行船，南方的水军优势无发挥之地，宋人失人和。因此，如果长江结冰，那么宋人建立在这些优势上的南迁战略，也将失败。寒潮打破了宋人战略的构筑根基，是金人摧毁宋人南迁战略的重要机遇。

此时寒潮已经侵扰南方很多年了。

天禧二年（1017），湖南南部下起了大雪，连续六昼夜，把溪水里的鱼都冻死了。

大观四年（1110）、淳熙五年（ 1178），福建的荔枝两次冻死绝收。

政和元年（1111），太湖全部结冰，冰上可通车马。

绍兴二年（1132），江汉之地结冰尺余。

这场寒潮甚至深入到了广西这样的暑热之地，在那里造成雪灾。


最让南方的人们震惊的是，天气冷到连辽阔如天堑一般的长江都结冰了。雍熙二年（985），九江一带的长江结冰，厚厚的冰上甚至可以走满载的车马。至道三年（997），大江再次结冰。

跟随这样严峻的寒潮，金人马不停歇，不断往南方深入。但幸运的是，寒潮虽然凌厉迅猛，却无法长久盘踞在温热的南方，它走到南方，已经到达了自身力量的尽头。

奔腾不息的长江在寒潮冲击下虽偶有冻结，但它挺住了寒冷的冲击，最终成为宋人抵挡金人铁骑的最大屏障。南方抵挡住寒潮，宋人的南迁战略由此稳固，并最终在战斗层面上得以实现。


话说当日地陷东南，有一形胜之地，就是“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的金陵城。城东北的大江边有一水洼，叫作黄天荡。建炎四年（ 1130），宋金双方在此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这年二月，搜山检海归来的金军，一路焚掠明州、杭州、平江，带着所掠辎重，沿着运河水路，于三月十五日到达镇江府，想要在此渡江北上。

但是，江中有一支八千人的宋军，在韩世忠率领下，乘海船在江中摆开阵势，准备断金人的北归之路。

两军首先发生小规模接触，金人的小舟不敌宋军大海船，只得退回南岸。之后他们又沿着江岸西进，寻找可渡之地，直到被逼入金陵城东北的黄天荡。

此时进攻楚州的完颜昌派人到大江北岸接应，韩世忠则横截江中，且战且行，与南岸仓皇寻找归路的金军主力，形成了壮观的战斗阵势。韩世忠军虽然才八千人，但是气势雄壮，击柝之声昼夜不息，紧咬金人不放，将金人逼入死路。


黄天荡是个死水道，只有一个水口出入，韩世忠在水口凿沉巨舰，将出口封锁，把金军堵在了里面。金军在黄天荡一共被困四十余天，屡次要求以所劫掠的辎重买路，都被韩世忠拒绝。韩世忠的要求是归还二圣和领土。

金军在无计可施之际，以重赏招募了一个熟悉当地情形的乡民，得知黄天荡南面有一旧河道，名叫老鹳河，年久淤塞。金人疏通了这段三十里的废弃河道，向西进入长江，迂回至宋军上游。韩世忠得知后，率军溯江尾追金人，扼守中流，再次将金人逼回南岸。

金人又以重金招募一个寓居江宁的王姓福建人，此人献了三条计策：第一，以沙填小舟，上盖木板，使船平稳；第二，将船帆卸去，把船板拆下做桨，无风时就可划动；第三，准备火箭。完颜宗弼接纳了此三计，趁着四月二十五日江上无风，轻舟以人力划桨出动，用火箭攻击无风时行动不便的宋军大海船，海船着火势不可当，宋军伤亡惨重。韩世忠与残军退回镇江，金人终于成功北渡。

黄天荡之役虽然在战斗层面以宋人的失败告终，但在战略层面却给金人以沉重的一击。

金人主力在江岸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虽然他们号称有十万大军，拥有绝对的力量优势，而且还同时占据南北两岸的陆地，但是面对大江中羸弱的八千宋军，却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之中。

长江的地利与水军结合，拉平了宋金之间巨大的战力差距。奔腾不息、没有结冰的长江，正在重建宋金之间的力量平衡。

北渡后，金人在陆地上又恢复了勇猛的势头，一路对扬州、承州和楚州等运河上的重镇发动攻势，终于在楚州与受阻城下的完颜昌会合。

九月二十九日，楚州在坚守近一年之后，终于被金人攻破。

这一天，楚州守将赵立登城检视战况，不幸为金人流砲击中而殒命。这个消息传到金营，金人一时不敢相信。但赵立的死导致楚州城内崩溃，城中人四散逃亡，由此楚州陷落。楚州屏蔽淮东，此城一失，淮东就暴露在金人眼前。

金军下一个攻击目标是与八字军王彦齐名的张荣。

张荣原是水泊梁山的一个渔民，在宋江等人被镇压之后，张荣重上梁山，占据水寨，人称“张敌万”。后来由于金人的威胁，张荣无法在梁山立足，于是趁着金人南下追击高宗，乘船顺南清河南下，驻在楚州之南鼍潭湖的湖中岛上，并且归顺朝廷，成为抗击金人的水军力量。张荣以泥土与茭草混合，在鼍潭湖中建了一座水寨，称为茭城，远近之人闻风投靠，人数多达万余人。

十一月，完颜昌率军南下，进攻张荣的水寨。

此时淮东天气严寒，鼍潭湖湖面结冰，金人踏冰逼近茭城，张荣没有阻挡之力，只好焚烧积蓄，弃城南走，撤到泰州，投靠当时的通泰镇抚使岳飞。

金军向南进逼，江北的宋军纷纷弃城南渡，岳飞也渡江撤至江阴。但张荣不愿意渡江，往东退到通州，又往北进入兴化东十里的缩头湖。张荣在湖上建水寨，在湖中打暗桩，做了长期驻守的准备。金军占据泰州之后，决定肃清长江以北的宋军力量，彻底占领淮东。此时留在缩头湖的张荣，成了宋人在淮东的唯一军事力量。

绍兴元年（1131）三月，金军万余主力乘着临时征集的船只，进入缩头湖。

金人征集的船只大小不一，完颜昌将大船排在阵前，小船躲在后面。张荣等人发现，金军大多是小船，而且来回晃动，行驶不稳，可见操舟者不识水性，对船只掌控不佳。于是张荣先派小船迎敌，在短暂交锋后，佯败退却，吸引金人追击。在宋军小船的引诱下，金人渐入缩头湖深处。缩头湖地形复杂，河港湖汊交错，金人在追击宋军时失去了方向，迷失在水网纵横、芦苇丛生、暗桩密布的湖水之中。


就在金军迷路之时，张荣率领水军主力杀出。一时间，金军船只或被暗桩顶翻，或陷于浅滩淤泥之中，士兵们或在颠簸中晕头转向，或在撞击中落水，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金人身披铠甲，一旦落水就很难重新上船。宋人则操船如履平地，在缝隙之间来回穿梭，杀敌如拾草芥。野战无敌的金人，第一次发现了宋人的强大，感受到了任人宰割的绝望。

此役金军死伤与被俘达万余人，完颜昌带着两千残部仓皇北逃。劫后余生的金军，在心理上遭受重创，闻风声而惊敌至，见草木皆以为宋军，驻营之地，屡屡夜惊。最终，无力再战的金人只得撤到淮河以北，让出江淮之地。

张荣在结冰的鼍潭湖茭城中毫无抵抗之力，而在缩头湖中却大杀四方，两者的主要区别，就在于一个结成厚冰而一个依旧水波荡漾。同样的对手，在相近的时间里，只因水陆地形差异，结局就有如此大的不同。

南宋士大夫南迁自救的战略构想在东南方向宣告成功，从此，金人再也没能踏足长江以南。

据说，完颜宗弼回到江北之后，对困于江南的经历记忆深刻，常常哭着向亲故们诉说过江的艰危。或许他们都会感慨，如果那时长江能结冰，这一切都将不同。

但是，寒潮虽然扫过了南方，却并不能在此久驻，长江依旧波涛翻涌。

（本文摘自《如果长江能结冰——宋王朝的绝境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