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每一个人“触摸”具象的故宫时,看法是不同的,感受是不同的。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该如何以宏大的叙事来审视故宫几度华丽转身对中华文明向现代转型的意义?2025年正值故宫博物院开院100周年,我们该如何公允地评价一个世纪中前约四分之一时间里前七位掌门人的作用及国家政府守护它的力量?章宏伟先生的力作《故宫掌门人1925—1949》以30万字、100多幅珍稀历史图片,叙述1925—1949年故宫博物院波澜壮阔的历史,全面回答了什么是故宫,谁在谋划它的未来,谁在管理、保存珍贵的历史遗存等问题,向读者提供了认识故宫的新视角。
可以说,一部故宫博物院前二十四年的厚重历史背后,交织着民族的血泪与拼搏荣光,《故宫掌门人1925-1949》从七个掌门人的故事,叙述的是大历史。
第二位“掌门人”庄蕴宽面对北洋军阀们准备将故宫当作军队驻地之时,他坚持“神武门内所有的故宫所藏,都是历代重要文物,我们都负有责任,万不能拱手相让”。
第六位“掌门人”易培基对故宫博物院进行了改革,他“来到故宫,同秘书处、总务处的同人在一起办公,全院同志齐心协力,奋发工作,使故宫博物院各项业务均获很大发展,故宫博物院进入第一个发展期”。尽管后来易培基任内发生“故宫盗窃案”而招致起诉,狼狈下台,但他任内完成故宫文物的点查工作,推动故宫文献整理、受命文物南迁等工作,对故宫发展是有贡献的。
而本书对马衡这位“守门人”的评价——“晨兢夕厉的典守者”可谓中肯。作为学者出身的马衡对金石、文史有专精研究,1933年接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在之后的19年中,时逢“国家内忧外患,他为国宝安危,尽心竭力。无论是文物外展,还是文物西迁,他如履薄冰”。他1936年曾经说过:“惟关系国家珍宝,远涉重洋,倘有损伤,匪但使中国古物缺少,即世界文化上亦蒙极大影响,责任重大。”其做事极为认真细致:“本院在战时业务首在保持文物之完整……盖自七七事变以后,本院留任员额仅及战前之半,而事务之繁杂转重于昔,已非通力合作人尽其用,无以竟其事功。……故益加严密认真,同时厉行奖惩,鼓动自奋。”
马衡是一位真正的博物馆管理大师。他从来不是大而化之的人物,而是用心殚精竭虑、专业力求专精细致的学者型管理人才,更是善于处理危局时有决断力与富有人文关怀的领导者。本书提到了两次故宫文物失窃案,前者在易培基任上,后者在马衡任上。因为处理方式与应对的态度,易培基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将一身的名誉都搭了进去,反而是马衡在1934年双十国庆日特别开放日时发生威福宫西配殿遗失乾隆写生图小贴落一张后,第一时间呈报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及行政院,第一时间进行查核、处理、惩处,但他也听取被处分者孙尚容的辩析,在文件阅后批示:“所呈诸点,颇有见地,是供参考。本院对此案尚在继续侦查中,该员如有见闻足资研究者,仍望随时呈报。惟在未获确据以前,应慎重发言,免淆真相。”因此章宏伟指出,马衡有熟悉古物的业务优势,有善于组织管理的才能,而且作风细致、缜密、务实,是“故宫博物院院长的最佳人选”。
正如章宏伟先生的评价易培基那样,他任上制定提取库藏文物制度,改变了过去制度不严、手续简单、容易出错等问题;在展览上完善丰富了博物馆展陈布置、线路安排。而马衡更是强调严格的制度,他上任后参考其在北京大学考古学会拟定的古物管理办法,规定了故宫古物登记、编目、保管等工作的细则,制度谨严,职责分明,“这些章程具体涉及博物馆的各项专业,为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发展打下了制度的基础。当年故宫博物院制度的规章制度有些一直沿用到现在的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易培基背负骂名的结局,恰好说明了处置故宫物品是一桩极为严肃的大事,稍有不慎便会背上贱卖国宝的罪名,也易招致上下其手的舞弊大案,不管是不是元老级掌门人,必须慎而慎之。而且作为故宫掌门人,还必须是法律与制度的坚定执行者,而不是回避,甚至到不应诉、不上庭的态度与立场,终致“含恨离世”。
例子四,关于庄蕴宽任院长时期所谓故宫经费无着的说法,作者用故宫博物院当时的收支来说明这一说法是无根据的:“故宫博物院自1924年11月成立到1926年9月,善后会与故宫博物院共收入银洋137148.997元,支出银洋136691.208元,收支基本平衡,并不存在经费无着问题。”关于庄蕴宽任职故宫博物院的时间与职务,章宏伟提出:“现在几乎所有关于民国故宫历史叙述和研究庄蕴宽的文字,都说庄出任故宫博物院第一届理事兼图书馆长。但事实是,1928年10月8日,南京国民政府任命故宫博物院第一届理事会二十七人,其中有庄蕴宽。”1929年3月1日被任命为兼图书馆馆长,但庄此时已在镇江,一直到4月并没有到北平故宫来任职,以致4月30日行政院会议决定,庄因病出缺,以职务由现代理该馆馆长江瀚继任。
例子五,关于王士珍院长保护故宫宝物的努力,作者认为一些人的回忆可能是虚构的,而其执掌故宫期间的史料甚少,只有留待今后对院史史料的进一步挖掘了。
例子六,关于易培基时代故宫文物南迁与“处分物品”的关系,作者指出两者毫无关系,准备文物南迁乃是国民政府鉴于平津可能沦为战场,不能任由文化结晶毁灭,故决定文物装箱准备南迁。
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这是写史者面对不确定的问题时所持的慎重态度。如“以往研究故宫博物院的论著都强调故宫博物院成立时的非政府性。确实,现在还没有发现足以证明是北洋政府成立故宫博物院的相关档案文献,但笔者在研读相关文献时,越来越倾向于故宫博物的成立是‘政府行为’”。对马衡在1926-1928年间对故宫博物院工作的贡献,作者认为由于资料挖掘严重不足,对于他在其中的作为所知更少,所谓“马衡可能一直保留古物馆副馆长的职位”,是推测,“还没有找到相关的文献”。
也许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纠错”与“不确定性”分析,让故宫博物院历史更趋真实与立体,而不同性格、不同风格的故宫掌门人的作为与应对,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更加丰满而不一定完美的院史。
当然,故宫的历史没有止步于前二十四年。在1949年以后的七十多年中,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来,故宫博物院有飞跃式的发展,如透过多维文博展览、多渠道文化叙事,文创活化,成为传播中华文明的新高地。如今故宫大型纪录片、故宫文创、日历、研究著作等均被大众热捧,其背后是全体中国人对引以为傲的五千年历史的致敬,也是对重塑民族自信与光荣最有力文化软力量的期许。
(转自“澎湃新闻”2025年6月19日,原标题为《故宫守护者的本色:读〈故宫掌门人1925—1949〉》,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许地山研究所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