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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 作者:俞国林 刘明 2015年10月30日
宋云彬性好交游,友朋之中不乏现当代文化名人,藏品背后,有着一段段饱含情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意义,并不下于书画本身。
宋云彬(1897-1979),浙江海宁人,著名的文史学家、编辑家,坚定的爱国民主人士,文教战线的重要领导者,被誉为“二十四史”责任编辑第一人,为新中国的古籍整理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宋云彬学养深厚,著述宏富,写作之外,爱好围棋、昆曲、种花、养鱼,雅趣盎然。又喜收藏书画,惜经战乱及历次运动,所藏往往散失,今存者数十件,弥足珍贵。这批书画,或为自己购买,或为他人赠送。宋云彬性好交游,友朋之中不乏现当代文化名人,藏品背后,有着一段段饱含情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意义,并不下于书画本身。
今保存最早的一件获赠品是画家黄起凤的《王维诗意图》,题识曰:“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庚申十二月,写赠行彬(即云彬,吴语云、行音近)仁兄有道教之。晓汀黄起凤,时客鹃湖。”按,庚申年十一月廿三为公元1921年元旦,故十二月已入1921年,时宋云彬年二十馀,在杭州担任《杭州报》《浙江民报》等刊物的编辑和主笔,已开始与各界人士交往。
1924年,宋云彬结识了时任中国共产党杭州支部书记的安体诚,并在同年8月,由安体诚、宣中华介绍入党。是岁秋,开始担任党在上海创办的国民新闻社通讯员,1926年5月因社长邵季昂被捕,宋云彬奉命赴沪上接任社长。10月,该社被封,遂往广州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编纂股股长,编辑《黄埔日刊》,在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的领导下工作,与政治部总教官恽代英、教官萧楚女相过从。此时,在广州担任中山大学校长的,正是著名的教育家、书画家、篆刻家经亨颐。于是,在宋氏藏品中,我们见到了经亨颐为宋云彬绘制的祝寿之作——《寿桃竹石图》,上题:“云彬先生三十寿。十五年十月,颐渊画桃,时同在广州。”
1927年4月,北伐军攻克武汉,宋云彬调任武汉《民国日报》编辑,兼任武汉政府劳工部秘书。不久发生“四一二”、“七一五”事件,宁汉合流,宋云彬名列国民党反动派通缉名单,为避难逃回上海,潜身出版界,先后在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工作。
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事爆发,宋云彬举家回到海宁。次年4月辗转到达武汉,和沈雁冰、叶圣陶、楼适夷等在汉口创办《少年先锋》周刊。郭沫若任厅长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成立,邀请宋云彬到下属第五处第二科参与抗战宣传工作。10月,武汉沦陷,宋云彬随三厅五处撤退到桂林。1939年7月,根据周恩来和中共中央南方局的决策,胡愈之、沈钧儒等在重庆筹划,通过救国会与广西爱国民主人士李任仁、陈劭先等合作,在桂林创办文化供应社,宋云彬成为专任编辑,后来又兼管出版部。1940年8月,宋云彬和夏衍、孟超、聂绀弩、秦似创刊《野草》半月刊。在桂林6年,宋云彬笔耕不辍,出版了《破戒草》《骨鲠集》两本杂文集,编纂了《鲁迅语录》,积极参与宣传动员和社会活动,不断为抗战做出自己贡献。其间,以避难和工作之故,结识了许多名人。
宋云彬的藏品中,有一幅《劲松寒菊图》,绘一松三菊,另有题诗一首。题:“云彬先生教正。双清楼主香凝画于桂林。三十三年春。”此画作者是国民党元老、女权运动先驱、革命家廖仲恺的夫人何香凝,题诗者则为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诗人柳亚子。1942年1月,何香凝与柳亚子一行离开香港,经广东海丰,赴广西桂林,5月到韶关。月底,何香凝之子廖承志被国民党绑架入狱。何香凝为设法营救,羁留近一年,未果。1943年4月,何香凝抵达桂林。是秋,何香凝作《感怀》,有“漂泊天涯隐桂林,国仇家恨两相侵”之句,爱国愁怀,慈母焦心,跃然纸上。然观此画所绘劲松、寒菊,可知其气性刚强,诚为可佩。柳亚子诗收入《磨剑室诗词集》,题为《廖夫人绘松菊为云彬题》,时间是2月28日,据此亦可推知此画创作之大概时间。其诗曰:
石室儿郎炼胆薪,周嫠恤纬费吟呻。劲松寒菊依然好,历尽风霜便早春。
以“卧薪尝胆”“嫠不恤纬”二典,喻廖承志之入狱,何香凝之忧苦,用事贴切,而后励之以忍寒待春,意气昂扬。画后有宋云彬自题边跋:
余避寇桂林,得与廖夫人何香凝先生相过从。一九四四年春,夫人以所写《劲松寒菊图》见贻。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固异于寻常酬应之作业。时寇势方张,而廖公子系狱未释。夫人忧时心切,念子情深,故亚子题诗有“石室儿郎炼胆薪,周嫠恤纬费吟呻”之句。一九五五年五一节,云彬识于杭州。
11年后,揽卷有思,题写跋文,可见宋云彬对此画之重视。在动荡的年代里有患难之交“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无疑是对自己极大的鼓励与支持。
柳亚子是宋云彬的好友,两人来往十分密切。宋云彬藏有柳亚子《纪事诗卷》一幅,与何香凝画作大约同期(题“三十三年四月十三日”),所记为“云彬兄招饮”事,与会者皆一时英俊,“酒酣处(欧阳)予倩伉俪,云彬父女先后歌游园、惊梦、折柳、思凡诸曲,其景绝美,诗以记之”,危局之中,良朋高会,众人之潇洒风流可以想见。现在留存下来的《宋云彬日记》中,有多处提及柳亚子,特别是柳亚子晚年患病,宋云彬屡次探望。
1944年,豫湘桂会战不利,宋云彬携眷转往重庆。不久,张友渔代表党组织请宋云彬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任教,未能成行。后经周恩来同意,到昆明的英军心理作战部担任顾问。这一时期,宋云彬主要精力仍放在为几家刊物供稿上,如《进修月刊》《青年知识》等。1945年6月,以个人身份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并任民盟南方支部常务委员,和吴晗、闻一多等共同参与编辑民盟云南省支部创办的《民主周刊》。
日本投降,英军心理作战部撤销,宋云彬回到重庆。1946年初,受沈钧儒委托,创刊并主编中国人民救国会的机关刊物《民主生活》周刊。随后又到桂林任文化供应社总编辑,继续从事民主运动。1947年赴香港,任香港文化供应社总编辑。其间一度为新加坡上海书店编辑中小学教科书。1948年9月,《文汇报》在香港复刊。郭沫若应邀组织了七个周刊,宋云彬主编其中的《青年周刊》。
1949年2月,宋云彬应邀离港北上,经山东烟台、潍坊、济南等解放区到达北平。4月,担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委员,和叶圣陶、周建人、胡绳等共同筹备新解放区中小学教材的编辑出版工作。7月,宋云彬又作为南方文艺界代表,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早在1935年12月,宋云彬就参加了沈钧儒等发起成立的上海文化界救国会,该会不久即以团体会员资格加入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1946年在重庆改组为中国人民救国会,宋云彬被推选为中央委员。1949年9月,由救国会提名,宋云彬作为该会代表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被推选为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宋云彬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编审局第一处处长。1950年12月,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宋云彬成为社务委员会一员,担任副总编辑,负责教科书的编写出版工作。1951年调往杭州,担任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员、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多项职务。1954年被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是第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
新中国成立以后,宋云彬生活逐渐安定,又因工作关系,结识了更多政界、艺术界名人,于是在建国之后的十几年里,宋氏藏品有了一定幅度的增加。如革命家何遂《留云厂图》,题“云彬先生正之。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何遂邂逅上海,谈笑大欢,因成是帧为纪念”,即此一时期所赠。国画泰斗黄宾虹与宋云彬初次相会,是在1951年10月13日两人共乘火车赴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委员会第一届第三次会议之际,黄宾虹作为“特邀代表”列席。在火车中,二人对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是日,宋云彬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车中与黄宾虹对坐,谈考古,谈历史,颇不寂寞。宾老已八十八岁,此次应邀赴北京列席政协全国委员会。浙江省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宾老为特邀代表,以无座位席次名单,竟不知他曾出席否也。余耳宾老名久,初未谋面,以意度之,必老态龙钟矣,而孰知竟不然。宾老为余言,平生不与人争名位,争权利,虽处逆境亦欣然自得。又谓望长寿必须胸襟扩大,即孟子所谓养我浩然之气也。余平生常以心胸阔大自诩,然不能忘名位,闻宾老言,不禁爽然自失矣。
黄宾虹不嗜名利,为人、作画,率皆如此,其致族人黄树滋函曰:“张大千来此售画,每张定价法币二十万元;齐白石每尺方四万元,皆甚忙碌。鄙人只择人而与,非经知交介绍,不动一笔,各纸铺包括荣宝斋来索者皆谢绝之,意流传精作,不与人争名利耳。”宋云彬于此老倾倒备至,固其宜矣。宋氏所藏黄宾虹作品两件,一为《白沙诗意图》,水墨纸本,题识曰:“西风吹冷峡山云,红叶清溪点缀新。惟有白头溪里影,至今犹戴玉台巾。陈白沙诗,黄宾虹画。”年月不详。另一件为《湖山春晓图》,设色纸本,题识曰:“湖山春晓。以范华原笔意漫性写之。云彬先生教正。黄山宾虹,甲午年九十又一。”甲午系1954年,据《宋云彬日记》是年11月10日记:“赴栖霞岭访黄宾虹,并索得山水一小幅”,“索得山水”,或即此件。
自1951年任职浙江,宋云彬身处故乡人文荟萃之地,所得益多。1956年,宋云彬六十大寿,各界朋友染翰为贺,其10月27日的日记中这样记载:
晨六时,照常冷水浴。九时一刻,欣木偕阿平来,送来香蕉、梨子。偕欣木赴钱镜塘家。钱镜塘赠予扇面一,陆小曼画,沈玉还字,皆题双款,精极。沈玉还,沈淇泉之女,所谓沈七小姐者也。又为予求得吴湖帆画扇面,上题“云彬先生六十寿”。偕镜塘及其女赴美术馆看宋元明清名画展览会。
钱镜塘,名德鑫,以字行,晚号菊隐老人,工书、善画、能治印,以鉴定、收藏闻名海内。钱氏亦是海宁硖石人,幼宋云彬十岁,呼宋氏为“乡丈”。此日所赠《南山图》扇面,绘山石树木,蓊郁澹然,题:“南山图。丙申秋日奉祝云彬乡丈六秩大庆。钱镜塘。”由钱氏代致者,皆出名手。陆小曼所赠《渔艇秋意图》扇面,绘茅屋渔舟,清逸高远,题:“云彬先生法家正之,丙申秋日。”沈卫第七女沈玉还所赠扇面为七律一首,流宕自然,颇有逸致,题:“云彬先生法家正之。沈玉还。”吴湖帆所赠《苍松图》扇面,绘劲松一株,苍翠遒劲,题:“丙申秋日为云彬先生六十寿。吴湖帆。”除日记所列之外,尚有其他。俞振飞5月23日与宋云彬函有“尊箑稍缓当有报命”语,丰子恺8月17日致函中亦有“扇面草就,送上乞正”句,惜二者今未见。以上作者,皆一时名流,时至今日,盛名未衰,宋氏声望之隆,受仰之深,可想而知。
除了友朋赠送之外,宋云彬也偶尔购藏清代、民国人物的书画作品。但因宋夫人一向反对,认为是“无用之物”,故宋氏极少购置大件。尽管如此,对书画的爱好仍然难以抑制,1955年11月,在张宗祥的“鼓动”下,终于以二百元巨资购得金农《冬心墨妙页册》、施养浩《橅黄鹤山桥村社图卷》、奚冈《石湖记游图》三件,成就一番“豪举”,其8日日记:
看张阆声。先是章劲宇出其所藏奚铁生《石湖记游图》立轴、金冬心真迹册页、施茗柯《橅黄鹤山樵村舍卷》求售,共索价二百元,阆声怂恿余买之。余以迁葬先父先母墓费七百馀金,一时无此馀款,且妻向不以余购买金石书画为然,勉强为之,必闹无谓之闲气,遂商之阆声,请其暂为垫付二百金,待余得有稿费时陆续偿付,陆续取件。
今日新文艺出版社汇来发表费(余所撰《洪升和他的作品长生殿》收入该社出版之《古典文学论文集》),一百四十八元五角,拟以一百元付阆声,先取回奚铁生《石湖记游图》及施茗柯《橅黄鹤山樵村舍卷》,阆声欣然允诺。
9日日记:
将新文艺出版社之邮政汇票签名盖章,嘱文管会工友向邮局取款,即以一百元付阆声。……余以新文艺出版社汇来发表费之馀款四十八元五角交妻,伪言原数为六十八元五角,二十已交张阆声作买字画之用,妻大笑,谓“汝又费钱买无用之物矣”。余计大善,此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10日日记:
奚铁生《石湖记游图》题乾隆甲午作。按铁生生于乾隆十一年丙寅,卒于嘉庆八年癸亥,乾隆甲午铁生二十九岁,此图为铁生早期作品也。
从9日日记中“伪言”,到“妻大笑”,再到“余计大善”,宋氏当时因计谋得逞而兴奋之状跃然纸上。其他如吕焕成、蒋宝龄、王杰、钱坫、郭尚先、张廷济、王懿荣、金恭仁、任熊、任预、任伯年、王礼、胡义赞、顾沄、吴昌硕、郑文焯、朱偁、蒲华、贺良朴、顾鹤逸、汪诒书、吕多保、陈曾寿等人作品,亦大多是这段时间购得。
宋云彬的藏品中,有一件革命先驱、国学大师章太炎的《行书七言联》不得不提,联语曰“腹中贮书一万卷,阶下行僮千户侯”。落款仅“章炳麟”三字,钤“章炳麟印”“太炎”二印。上款“云彬属书”,实为章夫人汤国梨补题,且其书写风格亦着意模拟落款,此中必有缘故。
宋云彬对章太炎的崇拜,其来有自。今《宋云彬文集》所收,仅题目中有“太炎”者,即达十余篇;其他文章,述太炎功绩、引太炎学说者,种种不一。宋云彬在桂林时写过一篇《读<訄书>》:
我是喜欢翻翻旧书的,尤其喜欢读章太炎的文章,因为他言之有物,而文笔简练,起讫自在,不象一般写古文的,搭起了空架子,起承转合,而内容却空空如也。但在桂林,想买或者借一部《章氏丛书》是没有的;最近在图书馆借到一本《訄书》,慰情聊胜于无,一周间竟读上了十多遍。
《訄书》遣辞古奥,其难读众所周知。而宋云彬“一周间竟读上了十多遍”,若非仰慕至深,断不如此。宋氏又曾摹章太炎上曲园(俞樾)手札九通,好友王伯祥评曰“展玩数四,恍亲真迹。盖其笔画起落,婉转神似,无毫发憾,足征瓣香有素,心慕手追,乃克臻此,非徒耽情翰墨,结习难蠲已也”,宋氏临摹时的敬畏之心,于此可知。
1936年6月章太炎病逝苏州。因敬慕明末义士张苍水,遗嘱葬西湖南屏山张苍水墓侧。南京国民政府决定为之举行国葬,但因抗战爆发,国葬搁置,家人暂将其浮葬苏州章家后花园。1939年5月,宋云彬撰写《章太炎逝世三周年》,认为“只要待失地收复,太炎先生的国葬,一定会在民众热烈欢腾的情绪下来举行的”。抗战胜利,内战又起,太炎迁葬,再次搁置。新中国成立,章夫人汤国梨为迁葬事于1951年11月12日,造访时任浙江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的宋云彬,不遇,“留条而去”。1954年9月,宋云彬赴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于3日抵京,遂与沙文汉谈及太炎先生安葬事,沙谓可与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办公厅主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兼秘书厅主任的齐燕铭商议,请齐向周恩来总理请示。10日,就此事复致函时任民进中央主席、教育部部长的太炎弟子马叙伦,13日得复。在此之后的数月,宋云彬为太炎先生迁葬事,颇为用力,在日记中多有记载:
前为章太炎葬事,致函齐燕铭,请中央电浙省人民政府,从速协助办理。今接二十七日齐燕铭复函,谓“来函敬悉。关于章太炎先生移葬杭州事,国务院秘书厅又于十一月二十七日电华东行政委员会并浙江省人民政府请即协助办理。望在杭就近查询”。(11月30日)赴图书馆,与阆声商谈章太炎改葬事。(12月2日)上午写长信致沙文汉,言三事:……(二)章太炎改葬西湖,沙曾谓西湖为风景区,不宜造新坟,特为之解说……又赴图书馆看阆声,示以致沙文汉信,阆声同意,遂付信差送去。(12月3日)
下午二时,赴文史馆,商讨章太炎葬事及文史馆新聘馆员、造报预算等事,张阆声、邵裴子均出席。(12月6日)
至此,基本议定。终于,在1955年4月3日,浙江省人民政府正式为章太炎举行了安葬仪式,并按其生前遗愿,灵柩迁葬于杭州西湖南屏山麓荔枝峰下,紧邻张苍水墓。是日,宋云彬在日记中记录了整个过程:
上午八时同月涓及两小孩并携相机赴蒋庄,摄影四幅,即偕同马一浮、张阆声等赴章太炎墓地。九时半,安葬典礼开始。马一浮主祭,余与田桓、汪东等六人陪祭。余代表政协浙江省委员会致词。下午,章夫人汤国梨来谢。晚,省人民委员会宴请章太炎先生治葬委员会同人及章夫人。太炎先生安葬西湖南屏山麓张苍水墓右侧。促成其事者以余之力为多,余别有记。
经过近20年,太炎先生遗愿终于达成,宋云彬为此出力不少。章夫人所谢者,或即这件补题上款之对联。汤国梨补题上款,可能也含有代表太炎先生之意,这对于崇拜章太炎的宋云彬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礼物。惜宋云彬所言“别有记”者,未能发现,无法补充更多细节。针对两年后的“西湖挖坟掘墓风波”,宋云彬又写了一篇《鲁迅和章太炎》,驳斥不正确的观点。虽然当时将太炎先生墓迁出西湖风景区的意见被“及时地制止了”,但到1966年底,红卫兵仍将太炎先生墓夷为平地,劫走棺木,曝遗体于荒野。直到1981年10月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前夕,始捡回骨殖重葬,墓形亦如旧观。
宋云彬生性耿直,襟怀坦荡,遇事敢言,建国后,积极为新中国的文化事业建言献策:提倡“内行领导外行”,强调领导干部要有文化,有专业知识;积极响应党的“双百”方针,主张“创作自由”,繁荣文艺创作;呼吁保护文物,倡导“精神文明”;反对“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做法。但这些意见在1957年的整风运动中受到了批判,宋云彬被错划为右派。虽然受到不公正对待,宋云彬依然忘我工作,埋首于古籍整理事业,提出了《编纂<史记集注>计划》,并得到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恰逢毛泽东主席指示点校“二十四史”,宋云彬遂于1958年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下,调到北京中华书局,参与“二十四史”的点校与编辑工作;与此同时,还兼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史记》专题。度过相对平稳的几年之后,“十年浩劫”,宋云彬和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一样,遭受了批斗、抄家、下放。直到1979年2月,宋云彬的右派才得到改正。同年4月,宋云彬逝世。
自1957年被打成右派之后的20余年间,留存至今的系年书画仅有两件。一为画家陈半丁所赠《黄花故人图》扇面,上有句云“莫言满眼无知己,惟有黄花是故人”,寓意深远。后题“己亥晚秋为云彬先生正。半丁老人年八十有四”,故知是1959年深秋所作。另一则为张宗祥绘赠的《深柳读书堂图》。其他根据日记可以考知年月者,尚有书画家、古琴演奏家溥雪斋所写扇面(1961年5月17日)及丁裕长所赠著名学者、书法家马一浮字(1962年5月13日)。另有书法家、教育家沈尹默作品两件。宋云彬初见沈氏,在1962年4月11日,丰子恺1966年6月5日致宋云彬函有“弟已函告尹默先生,并代为敦促墨宝,想不日有复寄上”之语,似是宋氏请丰子恺代求者,其时宋云彬70岁。此二件,一对联,行书七言:“天晴海上峰峦出,雨足郊原草木柔”,乃集张耒、黄庭坚句,题“云彬先生雅属即正”;一立轴,行书李太白诗,前为《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后为《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题“为云彬先生书李太白诗即席正字”。二件皆署上款,其对联尤精,实为沈氏不可多得之佳构。
宋云彬所藏书画中,有张宗祥作品五件,第一件是作于1928年的《草书陶渊明饮酒诗》,第二件是作于1954年的《行书八言联》,第三件是作于1955年的《孤山探梅图》,第四件是作于1956年的《行书陶渊明读山海经诗》扇面,最后一件是作于1961年的《深柳读书堂图》。张宗祥与宋云彬都是海宁硖石镇人,通家姻好,虽然张宗祥年长宋云彬15岁,但张宗祥称宋云彬为“姻丈”“姻叔”,自称“姻晚”。自从宋云彬回浙江任职后,二人过从频繁。1958年9月,宋云彬到中华书局任职,二人之间则多以书信往还矣。1961年10月,中华书局自东总布胡同搬至西郊翠微路二号院办公,宋云彬随往。在10月14日的日记中,宋云彬写道:“分配给我们住的是一幢小洋房,是从前东洋人盖的,我看了非常满意。”小楼旁有垂柳五株。18日日记:“寄张阆声函。”想来是告以乔迁新居,请作画记之。11月13日日记:“张阆声寄来《深柳读书堂图》一幅。”此画绘高柳五株,环绕屋宇,柳影扶疏之中,一人端坐堂内读书,门外平芜尽处,远山隐隐,颇富雅致。其右题曰:
数枝杨柳弄春阳,小拟当年万柳堂。借问主人读何物,酒经花谱不寻常。辛丑秋,云彬姻丈来书,新居有柳五株,索拙画。作此应命,即请正之。冷僧,时年八十。
又曰:
书味浓于酒味,吟声间有棋声。谁种门前五柳,春明住个渊明。又题六言一章,酒与棋皆云丈所嗜,必当笑纳此诗。
按,宋云彬喜欢陶渊明,曾写过很多关于陶渊明的文章,且集陶句成联,并请人书之。1954年1月17日日记:
余尝集句索徐生翁书联,早已书就,在施伯侯处。今日携回。联句为“学非称师,文取指达”(颜延之《陶征士诔》)。“勤靡余劳,心有常闲”(陶渊明《自祭文》)。集句甚自然,徐之书法亦能免俗,殊可喜也。
今徐生翁所书未见,却另有张宗祥书于是年夏五月内容相同的一件。宋云彬1963年的日记名为《深柳读书堂日记》,盖亦有本焉,其元旦读《陶渊明集》,且集得“地为罕人远,时还读我书”一联。张宗祥为作书画五件,两件录陶诗,一件集陶句,一件绘五柳,多少可见宋云彬心中之仰慕与追求了。
在受到冲击的岁月里,宋云彬的收藏与其他藏家的藏品遭遇了相同的命运,被红卫兵抛掷、践踏(今存《石湖记游图》上有许多脚印,即当时所为),损毁、遗失者(如有黄宾虹题“敦皇隋大业高僧智果功德画”签条一件,但原画已不知去向)甚众。劫后幸存者,宋云彬将之重新收拾,另为珍藏。又36年过去,宋氏后人将这批书画作品委托拍卖,并慨然决定将拍卖所得,全部无偿捐出,用于设立“宋云彬古籍整理出版基金”,以襄助宋云彬为之奋斗多年的古籍整理事业,高风亮节,至可钦佩。这让满蕴故事的珍贵藏品在最合适的地方证明了它们的价值,是对宋云彬伟大一生的最好纪念。
(作者为中华书局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