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不可再来,历史不能重演 ——《椿树峁》阅读札记 (点击图片购买) 《椿树峁》
“自在山中一载,
不管世上千年。”
“人馋得万恶”
除了这些引人入胜的经历,谢侯之的知青生涯里,也有困顿与梦魇。比方如影随形的饥饿,对食物近乎疯魔般的渴望,几乎贯穿了《椿树峁》的始终,成了一个不可不说的话题。这也从侧面说明,知青生活,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以苦为乐”,甚至“豪气干云”,在大多数时候,下乡,插队,其实意味着一种没有期限的流刑。
在椿树峁的第一餐晚餐是酸菜大肉,但知青们却完全没有胃口,惹得乡亲们埋怨不已。谢侯之并不知道,这顿“大餐”是村里专门为他们的到来而备下的,是“一年盼不上一回的好吃食。”(P4)自此之后,肉便成了一种稀罕物,每月谢侯之只能分到四十五斤玉米面,“这定量完全不够,要饿肚”(P4),尤其是开春时节下地开荒,“人饿到发虚,手软得举不起老镢。”(P4)平日里想吃肉,就得去五六十里开外的延安城,前提是得有钱。一份红烧肉,卖价四到五毛,太贵,吃不起,只能两毛钱的肉粉汤。肉粉汤是怎样的美食,半个世纪以后,谢侯之依旧记忆犹新:
有一回,谢侯之去延安城取家里寄来的包裹,走在半路,看见一家“工农食堂”,走进去一看菜牌,“除过洋芋丝之类外,赫赫然三个肉菜:回锅肉三角五,过油肉三角五,红烧肉四角,价格确是不菲。”正好,谢侯之口袋里有母亲早前寄来的十元钱,一直舍不得花,“思想秋后作路费回家,藏了竟近一年。”(P206)但又想到“这半年人窝在山沟,粮且不够,更不见个腥膻。现在这肉菜,人馋得万恶,如何能挡住不去吃它?”于是下定决心狠狠犒劳自己一次。饭店老板娘建议他买一个菜一个馍,但谢侯之不听,他只想吃肉,“三个肉菜一样来一个。有什么好酒,来上二两”:
待那菜端上来时,红卤亮油,盈室肉香。等不得细看,拣一大块肥瘦塞到嘴里,咬下去,肉和油溢满了口,手竟快活的发抖。
转眼之间,三盘肉菜就被他一扫而空,但意犹未尽,心下怅然,于是把三个荤菜又各点了一份,照例二两小酒,再次吃了个精光。这时,方才“想到竟将六份肉菜扫得盘空,有些骇人。”
还有一回,村里过“红白的庆事”,大家都去吃席,端上来的菜中有一道用木盘托着,“摆许多碗,每碗里有一块大肉,这肉每人可以分到一块。那肉块必是大肥肉,好看,肥膘三指,颜如温玉。”谢侯之分到的那一块,“足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好像比别人的都大呢。一大块整个白白的肥肉,只细细的一线红瘦,十分姣好。立在个碗里,洁白无瑕,光泽细润。”他将“肉块子夹起来时,肥嘟嘟价,在空中颤动得美丽。”而等他要将肉送进嘴里时:
周遭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一圈看家都屏了气,张了口。一圈眼睛都盯着肉块子,细致地看着。看着肉给塞进到嘴里了,看着牙咬下去了。跟了那块肥肉包满口中,跟了那一下咬得油香喷溢。一圈人的喉头,齐齐地跟了,做一下吞咽。一圈人口里,齐齐地发一声呐喊:“shei!” (P42)
谢侯之日后感慨,那一声“shei”,该是种怎样的呐喊?“我而今清楚记得那画面,却忘记了那些张脸,单记着的是眼睛。呀!那片眼晴。一圈的瞳仁,一圈的眼白,起一片晶亮的眼神儿,都放了奇异的光彩。那满足,那快乐,简单直白,无遮无拦。那是明澈的欢喜,无烦无恼,无悲无忧。那是无心的人生,可教你承受万般苦难。”(P43)
读来这些内容,令人一边为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底赞叹不已,一边又为知青们身心之上所承受的苦难而感到痛心。
《椿树峁》中诸多关于“食物”的段落,情感之真切,描摹之细腻,绝不亚于周作人、汪曾祺、陆文夫等名家之手笔,但其本质却完全不同,后者是对美食纯粹的抒情,而前者是个体在物质极度匮乏的环境中,对食物所产生的最原始的索求欲望。一言以蔽之,并不是肉粉汤、大肉块太好吃,而是饥饿太可怕,物资太短缺。在每天都是小米糊糊两腿发软的日子里,一碗羊肉臊子面就是最大的知足。在“冻得受不了”的数九寒天中,一孔散发着“馊的酸气”但却有着暖烘烘的土炕的猪圈,瞬间就让人觉得过上了“芙蓉帐暖度冬宵,从此君王不早朝”(P38)的奢华生活。幸福到底是什么?是一碗肉粉汤,一孔可以驱寒的猪圈,还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精神胜利法则?对谢侯之以及与他一起被卷入命运谷底的同学王克明(民俗学者)、许小年(经济学家)、史砚华(量子物理学家)等青年而言,答案肯定是前者。
“我不信!”
知青在中国当代史的场域里,是一个复杂而沉重的话题。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那段岁月无疑是荒诞的,是不可取的。但如果走近这一宏大事件的当事人,又会发现:知青是他们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是一代人青春与梦想的启幕与谢幕。如果认为知青史里只有“苦难”二字,我想是有失客观的,也是片面的。苦难是知青岁月共同的底色,是一代亲历者普遍的记忆,与此同时,青春、友情、爱情、理想、抗争、进取,也是这段岁月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同史砚华,当他因为努力争取上大学的机会而最终失败,对着无尽的夜空用尽全身之力吼出“我不信!”的那一刻,我想那就是一代人的集体宣言,以及对一个荒诞时代的无情控诉。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或许在日后量子物理学的研究席位上,就没有史砚华博士这个蜚声国际的名字。
历史总是迷雾重重,令人欲说还休。尤其是当宏大叙事和私人记忆、个人命运纠缠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给人一种五味杂陈、向壁失语的诡谲之味。但是,当拨开迷雾看清本来面目,在一些大是大非、一些基本立场问题上,我想还是应该有不容置疑、不受反驳的判断:苦难不可再来,历史不能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