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下的检索条件,编一部图文并茂的诗词日历不算难。但是,检索可得的名篇诗词与名家绘画,顺手牵合,已经有点儿无趣。它不能满足我多看新画,多读新诗词,在工作中增广见闻的愿望。而且,从文学史和美术史的角度来说,未经淘洗的对象,绝难流芳百世。经典名作确实技术高明,品位不俗,改变或推进了人们的认识。可是,从日常经验来看,诗词绘画都是可爱可亲,供人吟咏把玩的常见之物,至少对古代的识字阶层是如此。
生活世界里的“好”,标准不像史学世界里那样森严。本职工作已在史学世界里摔得鼻青脸肿,实在很疼。因此,编日历也是个机会,让我跑回古人的生活世界里躺平一会儿。读首戏作小诗,看点儿涂抹的小画,未必增长多少智慧。可古人的快乐,也是“见闻”。在这个年代,快乐实在太宝贵了。
《江山如有待:唐诗宋词日历(2023)》里,我喜欢5月19、20日的图文。
词是苏轼所作,但不出名:
南乡子
| 和杨元素
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馀。睡听晚衙无个事,徐徐。尽床头几卷书。
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气,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作词的时候,他已经初尝斗争失败的苦果,呆在徐州,不甚得意,只能以难得糊涂自居。可他还是好好地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夏天午觉起来,工作清闲,正好把床头的几卷书读完。读书是很常见的绘画主题。可是,我想要一个具体真切的读书人形象,而不是山水、屋舍中的泛泛表意之作,于是从冷门画册中翻出了这幅《读史图扇页》,作者只是一位清代嘉庆年间旅居广东的和尚。画中人盘膝凭案,用手指着书行,双目端凝,沉浸其间,读得入神。题语则说:“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陶杜诗、韩苏文数篇,足以开旷心目”。读书是开旷心目的好事,能帮人抛下眼前的困局。最妙的是,画里说到的“苏文”,即是苏轼的文章。几百年的光阴,已经让东坡先生成了清代人的偶像,我应该让它们站在一块儿。
苏轼像(元•赵孟頫绘)
也喜欢6月23、24日的匹配。词是辛弃疾的小令。
辛弃疾创作太多,小令不足挂齿。这一首因写到生活趣事,才引起我的注意:他在家园中挖了个小池子,仿佛就此有了邀约自然的力量,志得意满地喊:“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池里倒映着楼台,种了一点儿荷花。它还映出了家中女孩儿的一朵香腮。最后,他还要借着她的口说:“这一定是面镜子吧”。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免起起伏伏,辛弃疾当然也不总是顺利。但他懂得在生活中找乐子,还知道把乐子记下来。
这首词写得那么轻松随意,我想让画也轻俏快乐些。晚清的重臣和收藏家吴大澂有一套册页。吴先生的绘画技巧至多只是票友水平,他不具备控制线条的能力,更谈不上布局,画上只是草草拖抹出几痕池岸,轻轻牵连出几丛蒲草,谨慎地点出小小的荷叶和莲花。若与故宫博物院藏的一个扇面相比,更会发现他几乎总共就会这么几招,有点像一头黔驴。可是,这幅画可爱啊!那些轻圆的荷叶点子,就像词牌的节奏一样,轻轻踏在人的心上。画上的题语让人知道,一位每天忙得飞起的大官儿,也会在清早起床后,临水坐一坐,动动笔自娱自乐。它与词在这一层面上呼吸相通。
好坏的标准之外,生活世界还教我许多东西。譬如,平凡的作者也曾生活过,诉说过,他们的表达和表现能力或许不如名家,因此常被忽略过去。可这些文本却都证明,生而为人的种种境遇,以及所思所感,都可以跨越时空。古人遭遇过、思考过的一切,如今轮到我们来体会承担。这种感受给人以平凡的慰藉和鼓励,虽然不见得是鸡汤。
4月9日与10日,春日正好。诗文是秦韬玉《独坐吟》,配朱多炡《为文桥作山水扇页》。
诗说:
客愁不尽本如水,
草色含情更无已。
又觉春愁似草生,
何人种在情田里。
以技术论,这首诗很平常,只是清楚地表达了意思:客居的忧愁之外,春天的新愁,又像新草一样,毛毛茸茸地冒出来,在人的情感田野之中不断蔓延。是谁播种了它?诗没有给出答案,可我们都知道,当然是人自己,一次次面对不同的境遇,作出种种辛劳的筹划,抚平随之而来的情绪,芟夷心上的荒草。
大家都做过情田里的农夫,或者也能够体会:耕这样的地,需要沉静独处。要把一个个念头捋了又捋,才能抚平毛刺,打开绳结。画上的小人儿,侧坐在大树之下的石头坡上,面对着一片虚空。我想,这位农夫,大概正默默耕耘自己的情田。
11月的最后两天,已经是严冬了。晚唐诗人吴融在感叹自己进退失据。他说“目极家山远,身拘禁苑深”,远眺家乡,渺不可见。供职朝廷,宫禁深沉。想爬得更高,获得更煊赫的权势地位,已经太老。想重拾隐居求志的夙愿,不与浊世浮沉,又已经太迟。后两句,在诗里是简单有力的十个字:“烟霄惭暮齿,麋鹿愧初心。”麋鹿是草野中的动物,曾与伯夷叔齐两位隐士同居,因此被视为隐逸的象征。
涉世,便意味着把自己扔进诸多力量牵扯的复杂环境之中。说“身不由己”,有时并不是托词。很多事情,确实要亲身经历之后,才能体会到它究竟如何虚无,可意识到了,也未必能及时抽身。对古人的了解之同情,大概就是对他们的言行多加宽容。
可是,对我们自己——尤其是,在生命历程还远未结束的时候——似乎犹有可为的空间。时时审视自己的初心,还来得及。我选了明代张路的《杂画册》,一位仙人骑着麋鹿,它正凌波而去。匹配之时,心里想着:我要对得起自己心中的麋鹿。
在这几年编日历的工作上,“麋鹿要求我”,不许自我重复抄袭。珍视喜爱的工作,增进读写能力,也就过上了经过思考选择的人生,对得起它。
陆蓓容 编著
978-7-101-15793-2
88.00元
《书画船边》
陆蓓容 著
978-7-101-15256-2
68.00元
“书画船”代指中国传统文士特有的一种在船上进行创作与鉴赏的风雅现象,作者以此为喻,从书山画海中勾勒出一篇篇故事,其间可见画家的心事,作品的含义,典故的变化,收藏家的命运,以至“收藏”本身在历史长河中发展变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