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胡同太熟了。要是真的把这些年的交往写下来,会是一本二百页的书,那要花上太多的时间。我想,我是没有耐心完成这一壮举的。前些天曾经试图开个头,只简单地说上几件事,终于还是半途而废了。后来分析一下原因,我发现,写作的时候,人的语言就像嗓音一样,只有在适合你的音域上,才能把一首歌唱好。高了,低了,松了,紧了,都不行。所以,必须先把语言调整到某个特定的频率上,它才能抵达那个你想谈论的人,然后也许会在你和他之间,发生某种奇妙的共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准确地找到了那个频率,我愿意试一下。
这么说吧,在第一次见到胡同之前,我对他已经有了一点认识。
那是十年前,他在天涯社区卖文史类旧书,看上去生意好极了。他喜欢预告自己将在晚上九点或十点贴出书单。到了那个时间,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守在论坛,反复刷新浏览器,等着第一时间跟帖抢书。胡同喜欢搞点小花样,打点心理战。比方说,到了预期的九点,他不露面。九点零一,九点零二,九点零五……已经九点十分了,他还是迟迟不出现。直到九点十五分,他的书单才贴出来。这一招,在流行音乐演唱会上常用。天王天后们永远都是姗姗来迟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粉丝们的胃口已经被充分吊起来了,荧光棒挥舞,口哨声、尖叫声四起,甚至有人喊着要退票。这时候,胡同像周杰伦一样,从舞台中央的聚光灯里缓缓升起,若无其事地向大家挥挥手,明知故问地喊上一句:“大陆的朋友,你们好吗?”
我就是受这种集体无意识所感染,加入了胡同拥趸的行列。第一次,我买了十几本书。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书买得都相当盲目,后来就一直在书架上搁着,基本没读过。比如《锡良遗稿》、《中国古建筑修缮技术》、《星槎胜览校注》等等(星槎胜览是什么意思,我至今也不知道)。当时下订单完全是受到哄抢心理学的支使,一不留神中了胡同的埋伏。当然,附庸风雅,自以为从此可以跟文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是潜意识之一种。或者也可以说,我是被他披着学术外衣的个性化销售行为给忽悠进去了。我现在不去吃喝玩乐,而是冷冷清清地坐在这里写下这些自以为是的句子,也许证明了他施加于我的精神控制、集体无意识,仍在可悲地延续着。
很多买他书的人说,胡同在网上的言行能使人真切地感受到,在那一点点属于商人的狡猾背后,是一颗渴望参与文化循环,努力维系文化传承的心。否则这个山东人,不会长时间离开老婆、孩子,乐此不疲地在异乡,把积满灰尘、生出霉斑的旧书倒腾来倒腾去,过一种颠沛流离并且见不到现金的生活。他似乎喜欢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将其摆放在北京最热闹的十字路口,上演一出真人秀,把自己贫乏的物质生活和充盈的精神生活当作标本展示给大家看。我还可以用一种非常肉麻非常书面的语言来描述胡同:他希望成为当代文化链条上的一环,当某一道人类精神的闪电击中他,他愿意把自己的颤抖传递给尽可能多的人。
第一次在天涯社区下了订单后,有一天,他来送书了。高个子,微胖,衣着朴素。像他的网名“三十年代”一样,他戴着一副从徐志摩和胡适那儿借来的三十年代风格的小圆眼镜。这副有点滑稽的眼镜把他的五官紧密联系在一起,构成脸部拥挤的CBD。而远在五环以外的淡眉毛和尖下巴,上下伸展,在发育的末期紧赶慢赶地把他圆圆的一张娃娃脸改造成了长脸。他文质彬彬,但文而不弱。确实,这是一个容易使人产生好感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