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路2号院是我在京四十年的第二个住所,1980年代的2号院还基本保持了1960年代“翠微校史”时的格局,原先中华商务的办公楼归了北京锅炉厂,但模样没变。其后身的院子还是印刷科学技术研究所,研究所的西侧,两栋折尺形的三层楼成合抱之势,就是西北楼和西南楼。尽管彼时大院里已经见缝插针盖了一些六层楼的职工宿舍,但东门内和大院南部都还有完好的日式洋房,那是1961年10月中华书局进驻翠微路后金灿然先生、宋云彬先生等的家(《宋云彬日记》1961年10月14日),西北楼则是“翠微校史”时期外地学者们的住所。中华书局的一些老编辑也住在西北楼,差不多三十多年前,我在书上看到程毅中先生自署书斋“有高楼”,知道就是借用《古诗十九首》的名句“西北有高楼”,暗指所住在西北楼。后来单位分配同事刘石兄入住西北楼程先生旧居,现在朋友们都知道他的书斋叫“有高楼”了。
历年来浏览中华旧档特别是“二十四史”点校往事,感到最遗憾的是几乎全部集中在编辑事务,校史之外的先生们都有怎样的业余生活,特别是文化生活,少之又少。一方面可能这样的状况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另一方面应该是档案选择性保存的结果。
品宋云彬先生
《深柳读书堂日记》感受心境
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顾颉刚先生对翠微路大院的描述——“颇有长林丰草,可资盘桓”(1962年10月12日致刘起釪信),很像是在说1980年代翠微路北罗道庄、滨角园一带的郊野景色。
1961年10月14日,宋云彬先生第一次来到即将搬入的翠微路大院看房,“分配给我们住的是一幢小洋房,是从前东洋人盖的,我看了非常满意”。从宋先生新换的书房斋号,可以看到他当时的心情。11月13日,老朋友张宗祥从杭州寄来《深柳读书堂图》一幅(《宋云彬旧藏书画图录》,中华书局2015年),画上题诗:
数枝杨柳弄春阳,小拟当年万柳堂。
借问主人读何物,酒经花谱不寻常。
上午,赴二区看陈文彬,又赴西北楼看郑伯璋、张维华和王仲荦。……
下午,与张维华、唐长孺、王仲荦等游陶然亭。
晚上,张维华等在丰泽园请客,饮陈绍酒,极好。
宴会毕后,同赴长安大戏院看河南省演出团演出越调《扒瓜园》,曲剧《游乡》,越调《斗书场》,回家已十一时矣。
罗继祖先生谈
“翠微校史”日常情状
在局期间与同事诸公相接,居同楼,食同桌,其乐颇为平生未有。顾颉刚先生虽未总校史事,然每来书局必与我接谈,告我人老需助手,而合适助手难得,方正在研究《尚书》。唐(长孺)张(维华)两公有书画癖,每游琉璃厂宝古斋(时都门古玩店以宝古最大),张尤好搜罗鲁省文献,有所撰述。……
琉璃厂我也常去,旧家流散出来的东西,虽然还有,但我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远不如现在写一篇文章可以得到几十上百元稿费,所以什么也不敢买。……
在京时偶尔偷闲作书画,为诸公所赏。为仲荦教授画扇面,仲荦持归示童书业教授,童固能画者,蒙其赞赏,以所著《南画研究》一帙见赠。后我于《枫窗脞语》中对《南画研究》有评论,教授已不及见矣。仲荦曾要我画一幅《翠微校史图》,因匆匆离去未能画。……
罗继祖作于翠微路的山水扇面及题扇(大连山上美术馆藏)
启功先生
加入“王府井校史”
于是我迎来了“文革”期间最稳定、最顺利、最舒心的一段时期,从1971年7月一直干到1977年,任务是校点“二十四史”。我的具体任务是校点《清史稿》,这时,我的人事关系虽然还在师大,但人已借调到中华书局,等于到了一个全新的单位,而这个单位的其他人也都是从全国各地临时调来的,而且都是研究各朝历史的专家学者。
小卷零笺任意描,丛丛草树聚山坳。
窗下余膏夜半明,当年校史伴孤灯。
可怜剩墨闲挥洒,块垒填胸偶一平。(其二)
启功先生答唐长孺先生诗(1976年手迹)
精深学养路崎岖,并几丹铅谊最殊。
阮氏焚车我焚砚,短章痛代秣陵书。
《启功丛稿》
启功先生
与唐长孺先生的诗词唱和
功参预校点诸史,获识唐长孺教授。夏日敝庐圮损,来诗见慰,并奖誉拙书,次韵奉答:
不羡香山履道居,雄都庑畔赁茅庐。
丛残字校墙中本,豁达诗拈颔下须。
步以歧多常竭蹶,心经义胜见敷腴。
衰迟骨肉期功尽,哀疾空传简札书。
凭君能事称三绝,病起为余一洒翰。
不觉风涛生袖底,渐回凉意上眉端。
老余黛色分春气,剩有苍颜葆岁寒。
乞借长欃白木柄,延年倘许茯苓餐。(其一)
爽气西山背郭居,稍闻风雨坏庐。(引者按:原脱一字)
若从屋漏窥趸尾,料对檐花试鼠须。
自古神通贵瘦硬,岂关侧媚得敷腴。
平生书拙闻乡里,惭愧今朝亦染翰。
点画敢期如律令,伧荒真笑假衣冠。
小儿学字描红趣,老去操觚堆墨难。
启功先生惠赠书画便面,率成长句奉酬,拙诗恶札,不足当方家一哂。唐长孺呈稿。
片云空谷降瑶篇,何啻卑枝借羽翰。
学诩朱旗标北斗,诗驱白浪涌东山。
当阳路线开新运,快雨郊圻洗暮寒。
最喜春风同坐处,朗吟奇句胜加餐。
王府井校史时期唐长孺先生赠启功先生诗(滑动查看)
唐长孺先生
碑于明代出土,何来宋元拓本!以纸墨论,最早难逾嘉道之间。余曾获旧本数册,久已散失,今得此册,用补不足而已。戊午新春识于中华书局(钤“启”字朱文印)。
一九七八年夏历正月初五日得于庆云堂,启功记(钤“启”朱文印)。
《翠微却顾集》,徐俊 著
王仲荦先生
特有的倜傥与潇洒
与唐先生并称“南王北唐”的王仲荦先生在“王府井校史”时期作诗甚多,写在封皮为“出版工作”的小笔记本上,我十多年前曾拜访位于山大南区的㟙华山馆,郑宜秀老师亲手从王先生的书桌抽屉里取出笔记本让我看过。除了写诗,据张忱石先生回忆,王仲荦先生还曾把自己收藏的清人王原祁《秋山红叶图》从济南家中带来,请启功先生鉴赏。王先生有1977年3月寄启功先生诗(原注:此诗原有三首,天安门事件发生,遂毁而不作。今存一首),诗中所用今典涉及启功先生的小乘巷危居和美尼尔氏症:
1975年上巳王先生与周振甫先生同游陶然亭,其后往返唱和。《用前韵呈振甫先生》诗云:
彼时周先生与王先生一样,也正被借调至中华书局校史,点校《明史》。“楼居唯有校雠娱”(王仲荦《初雪》,1973年),是当时校史先生们的生活实录。1974年底《宋书》出版,1975年下半年《南史》见书,王先生负责整理的“南朝五史”基本告成,这时候王先生两度进京校史已经超过十年,有感而发,作了题为《十年》的七律一首,诗云:
王先生在校史的最后阶段,经历了“四五天安门事件”,经历了生病住进“工农兵医院”(今同仁医院),感时伤世,形诸吟咏。诗作已收录在《㟙华山馆丛稿续编/诗词录存》,不难读到。我更喜欢的是王先生1973年写的《无题》,并有一帧场景照片正可印证:
疗病新亲酒,(灵芝酒。)失眠未近茶。
校书才搁笔,还对水仙花。
“校书才搁笔,还对水仙花。”王仲荦先生1970年代王府井校史期间留影并题诗
彼时王先生正埋头于《宋书》校勘长编的撰写,后来我们在王先生《宋书校勘记长编》“谢灵运传”末看到了以下的手书题记:
那就是人们熟知的王府井大街36号大灰楼。
1973年春,点校组部分学者与中华书局工作人员在北京王府井大街36号中华书局合影
2007年,郑宜秀老师为我们即将出版的《王仲荦著作集》撰写《前记》,其中有一段特别打动我的话:
写到这里,就让我借用郑宜秀老师的话来结束本文。参与校史的先生们,以他们深厚的学养和功力,成就了千秋国史的第一个现代整理本。此外,他们所“特有的倜傥与潇洒”,诗书寄兴、笔墨畅怀的文人生活,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无论是翠微校史,还是王府井校史,都已经远去,当时乐事谁能见,“最喜春风同坐处”,让我们就从这些诗词书画的片羽吉光中,去寻找他们灵魂的痕迹,那些非常美丽的痕迹。
[唐]令狐德棻 等撰
唐长孺 点校
刘安志 修订
繁体竖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5945-5
180.00元
笺纸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