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我们这个学科的门儿,从打基本功起,就得不断地读书。”今年86岁的学者王宁说。 她说的学科,是一个让大众听起来不解其意的学科,训诂学。而王宁就一直默默在这门古老的“冷门”学科中深耕。 她说,能守着这个专业坚持到底的人,应该既是养成了踏踏实实治学态度和读书习惯的老实人,又是对民族文化有真正的感情,富有高度责任感,从而能用一颗火热的心为之献身的智勇者。 她不仅致力于训诂学的传承,也把更多精力投入普及。“任何一个人文学科的学问,如果你做不到普及,你就白做了。文化一定得面向人民,跟老百姓沾边。” 今年,王宁所著的《餐桌上的训诂》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本让“冷门绝学”走进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书,映照的恰恰是她做学问最本真的初心。 11月20日,《现代快报·读品周刊》专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宁,以下为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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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的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它应该怎样走向现代?”刻苦读书的王宁,一直在努力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他且不说,训诂学这三个字,很多人都看着眼生。王宁解释道,古代从语言文字的角度来解释经学,从而产生了所谓的“小学”。小学不是小学问,而是和经典捆绑在一起,是经学的一个部分,是大学问。文字(形)、音韵(音)、训诂(义)都是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的组成部分,它们互相不能分开,训诂学掌管着语言意义。
王宁说,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最有用的工具就是解释意义的训诂学。但做这门学问的人不能 “高冷”,他们需要考虑的是,怎样把它变成今天的人能够接受和应用的,“这是我们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一个事情。”
王宁回忆,1964年研究生毕业时,她感到读书“苦尽甘来”的程度在日渐加深,在感受古今差异的同时,也越来越多地发现了古今的沟通。
想当初,高校里都不教训诂学了,但陆宗达先生一直在执着地写《谈谈训诂学》《训诂浅谈》《训诂简论》……不断地呼吁不能扔掉训诂学。凡是有机会,他就说“训诂”,不管别人懂不懂他还是说,用陆先生的话说,“要让大家熟熟耳朵”。
上世纪80年代,老师带着她一面深究训诂方法和理论,一面用心地写训诂学的普及文章,他们出版的《训诂方法论》深究理论,配一本《古汉词义答问》讲有趣的训诂案例。
《中国烹饪》约陆先生写饮食文化的短文,陆先生说:“讲文化也要讲训诂”,结果杂志专设了“烹饪训诂”栏目,邀请陆先生借助古代典籍,从训诂学的角度解读中国美食文化。这文章不好写,要有烹饪饮食,又要有训诂。专家要认为“不俗”,民众要觉得“有趣”,写了几篇,陆先生把任务交给了王宁:“吃,最是日常生活,了解点文化吃,不但吃得香,也会吃得雅。”王宁下功夫去构思,把两种本来见不到面的训诂和吃喝结合起来。解字说文,读经释典,探寻一日三餐中国智慧,为的是普及训诂。
时隔三十多年,那些写烹饪训诂的文章今年被搜集全了,编定结集成《餐桌上的训诂》。将一种古代的很陌生的学问拿来以享今天的一般读者,对写作者和出版者来说,都是个很大的考验。王宁和中华书局的编辑们下了大功夫,他们深度合作,既考虑可读性,又考虑材料的真实出处,做有趣又不搞噱头的学术普及。那些千字左右的短文,配上了既有解读作用、又有版面美化作用的图画,他们把生僻字注了音,还加了跟引文有关的古籍书影。
譬如她说鸭,“鸭与鸡、鹅一样,也因其鸣叫声而命名”,她考证鸭子的古音,拟读eap,是入声,人们常把说起话来喉咙里总像噎着什么似的人叫“公鸭嗓”,正说明鸭叫时有嗝噎的特点。再考证野鸭与家鸭之别,《广雅》说:“凫、鹜,鸭也”……读读这本书,可以看到古代的经和史,字和词,还有诗词音韵,却处处联系着怎么吃、怎么做,做到了深入浅出。写在最后的三个篇章“和与调”“节与精”“齐与范”,是王宁很多年研究烹饪文化的心得,这六个字把中国人“吃”的理念说得非常精准。她收到了来自读者的回馈:“没有想到中国饮食有这么多讲究,又美味,又健康。真聪明,服了!”这让王宁很欣慰,因为她所做的努力就是想让训诂学走出绝学,“让大家知道训诂不是什么天书,能懂能学也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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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宁的读书生涯中,在青海的经历对她的人生影响巨大。
当初从北师大研究生毕业后,王宁其实有机会留在北京。但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却决定再次回到青海,付出的是此后在青海近三十年的时光。王宁七下农村牧区,在高原最贫瘠的山坳里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与农牧民相处。那些曾经吃苦头读得刚刚入门的书,她舍不得丢掉。每次下乡,坚持苦读。
在贫瘠的山村和茫茫的草原上,她受到善良农牧民的恩惠和帮助,也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尊敬。她深情记录过很多平常又难忘的往事——比如,家长们铲平山坡,让她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又比如,很多刚脱盲的农家妇女,一大早在村头上等《青海日报》……
王宁说,那时她有一种顿悟的感觉:“为自己的民族和人民找回他们自己的文化精华,这应当是我从事这个专业的更为根本的目的。”她也联想到自己的专业:“传统语言文字学讲究的是朴学精神,古文经学家喊出的口号是‘为实’和‘实事求是’,也就是说,应当从现存的典籍中,通过语言文字的解读,找回历史文化的本来面貌。”她不止一次问自己:“是否愿意忍耐寂寞?通过教育为自己的民族留下一些文化的火种?”她也不止一次回答自己:“我愿意,也能够这样做。”
1983年,王宁调回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是在青海时心里种下的那份爱心,让王宁坚守在训诂学这个冷门专业上。
“我的老师、太老师们为保存中国的传统文化,读了、批注了那么多的古书,季刚先生直到49岁临终的前一天,仍手不释卷。陆先生早上四点就起来研究《说文》。他们最终把对祖国文化传统的无限眷恋,转化为认真去选择和培养学术继承人的教育责任感。而他们也在教导新一代有志青年的过程中,把自己的足迹踏向现代。”
他们是一束光,引领着王宁的前行。一如老师们那样,她带着学生们读书,做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她也持续坚持着学术普及,《餐桌上的训诂学》和她所做的很多普及工作无不兑现着她当初的诺言:“如果有一天,我还能从事自己的专业,我将去其艰涩,求其平易,让它尽量贴近普通人。”
对 话
人文学科的学问
做不到普及就白做了
读品:您从读书的甘苦中得出了什么做学问的经验?
王宁:一个现代人如何尽快地去接近古代?一个略通训诂学的现代人,首先需要积累大量的先秦文献和注释、纂集、考证材料。但要知其所以然地去攻读,把握科学方法去积累。这就是黄季刚先生所说的“明其理”和“得其法”。做学问,重要的是做一个明白人,任何一个学问要有理念,不能局限在一些具体的事实上,要知其所以然地去攻读,把握科学方法去积累。所以我一直在把训诂学理论化。
还有一点,做学问也要做一个老实人。我反对那些让人看不懂的文风。你写什么文章要想着让人看懂,这就是老实。你不必把一个常识包装成所谓的“理论”,做人文科学的学问,真正的理论一定能让同行懂。要做到你自己懂了再说,不懂的千万别说。
读品:您几十年来为什么坚持致力于训诂学的普及?
王宁:训诂学怎么走到今天来的,我们要做的事情大概是三个层次的工作:第一个层次就是从经验事实出发,创建理论,从训诂学中把中国的语义学创建出来,汉语的语义学一定是世界上最丰富的语言学。第二个层次就是让有用的学问进入教育,让孩子们从小了解中华文化的精华。第三个层次就是把训诂学、把对文化的解读,让社会了解。从社会层面提高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水平和素养。
我今年86岁了,我去国图做公开课,去做语文教育讲座,包括我写《餐桌上的训诂》这本书,我后面还会写一些普及的书,我会十分用心,从不觉得我在耽误时间。
任何一个人文学科的学问,如果你做不到普及,你就白做了。文化一定得面向人民。中国的文化应该属于人民,不只是属于学者,更不是属于权力。
读品:您从不放弃本科教学和研究生教学,甚至不放弃对中小学教学的关注,这是为什么?
王宁:我去关注语文教育,有些人会说,你都带了那么多创新的博士课题,文字训诂学有了那么多成就,还去做什么中小学语文教育?但我觉得,语文教育应该是有学养的人才能去做,缺乏学养是做不好的。
现在孩子们要提高阅读能力,他首先不是要学语法,因为汉语是词根语,词汇和语义更加重要。积累词汇和理解词汇是提高汉语运用能力的根本。我们已经花了大概一个世纪模仿英语教学去搞语法,这解决不了孩子的根本问题,反而把我们中国自己的东西忽略了。要让所有的孩子热爱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化有自信。最近我和一些年轻的老师一起,做了一个《汉字教学25讲》的视频课程,就是想让老师们知道怎样教汉字,让孩子们知道怎样学汉字。
《餐桌上的训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