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椿树峁》散文集的作者谢侯之,是一位计算机专家,五十多年前我们曾一起去陕北插队。这本书里打动人心的优美篇章,是他的青年时代陕北记忆。
椿树峁是他插队的那个小山村,在陕北属于生存条件最恶劣的类型,今天已经村民搬迁,只剩遗址了。那时,椿树峁跟我插队的村子余家沟,地界相邻,隔着一条沟,常常山上干活儿,抬头就见椿树峁。
耕种锄割生活的同时,知青中传阅图书、写诗填词,志趣相投的朋友因此交往甚多。1971年,谢侯之、王新华、许小年和我,曾被认为是喜欢封资修的小集团,这件事奠定了我们一生的友谊。
那时,好友中,只有史砚华开始文学创作写小说,文笔忧郁,让人尊重,但后来他成了国际上重量级的量子物理学家,小说不再写了。他发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纠缠的双光子。
谢侯之那时没写文章,但作诗填词会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记忆中1973年初我从北京回陕北,进沟路过万庄,大家相聚,都感叹新的一年,还得接茬插队,没辙。却见谢侯之用泥在窑洞门上做了一鬼头,龇牙咧嘴,饕餮铺首一般,好玩儿有趣。我便给他背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见鬼的古文段落,他听了喜笑颜开,抓耳挠腮,戏作《相见欢》词一阙,“记克明归”:
那年,我们西沟只剩了几个知青,各在村里小学教书。沟里最深处的枣圪台村没了知青,就把万庄的谢侯之借去教书,因而后来有了这书中《乡学》一文。谢侯之和学生娃娃们的合影照片,他说是我给照的。那时他有个祖父遗留的120相机。他祖父是地质学家,死于1966年8月。
谢侯之与孩子们在一起
枣圪台白面多,我便带上家里寄来的猪油去找他吃面。我俩抻宽面条,煮熟捞出,㧟两勺猪油,抓一把大盐粒子,在碗中拌起。待油盐化开,便得山间猪油面条,本色质朴,咸香单纯,让人记忆一生。
后来他去西安上学,去哈尔滨读研,回北京工作,搞计算机研究。他去德国后,我们曾断了几年联系。但九十年代初,他用传真给我发来信,问我平安。信不是手写,是录入打印那种。可他说那是他手写。在德国,他很早发明了一个汉字写入板,取代拼音输入,连接到计算机,自动转成电脑文字,上了汉诺威博览会。后来有德国的技术公司请他做驻华代表,他便回到北京,我们便又常聚,喝咖啡。我知道他对他的领域充满兴趣。
不料,到大家都用博客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他的文章,被吸引住。这些散文,写乡俗厚重,带了儒雅,记苦难深沉,多了平实。从身的经历,浸透出心的体验;在丑的世间,品味到美的人性。所以,苦涩里有了幽默,压抑下却也抒情。如此好看,眼前大亮,口中大赞。但并不惊讶。他就应该出手不凡,写成这样儿,从计算机专家跳到散文家。
他的陕北故事、插队叙述与众不同,和他在陕北填词一样,仍在于精致巧妙而别出心裁。我知道那并不是他用功的刻意结果,而是细节记忆,情感烙印,修养所在,下笔所得。
其实更重要的,是那个家庭出身决定一切让人无奈的年代,开启了他的独立思考;是那时束缚山民劳动收入使人饥苦的处境,激发了他的人性意识。
我想起我们西沟的乡亲时,常想到哲学里的向死而生。那是对积极生命意识的一种理性解释。但是乡亲们的生死呢?谢侯之在《我的黄土高原》文中写下对乡民命运的感悟:“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
实际上,那些并非积极的生命意识,“顺了死生”的生命意识,比我们更早地看清了向死的过程。所以,有个吃处,备好棺木,别无所求,只有侑食葬礼是他们人生的节日。积极总是一种理性状态,自我存在;而陕北山间那不积极的非理性状态,那没有自我的存在,不是更本质性的向死而生吗?不是更多承载了深重的人类苦难吗?
《椿树峁》这本书收录的谢侯之部分优秀散文,写了很多我经历的陕北往事,我认识的陕北乡亲,我熟悉的陕北生活,我了解的陕北知青,也写了我心中的陕北体悟。所以,我看这本书,不但是文学,也有了历史的意义。
(上文原载《椿树峁·序二》,标题为编辑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