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07-16 14:12:10 来源：中华书局三全本 作者：

凡聊《史记》，必及《通鉴》；

凡聊《通鉴》，必及《读通鉴论》；

既然介绍了《读通鉴论》，就肯定要提《宋论》。

——您若常去书局直播间，必会发现这条小小规律。

如果说，《史记》《通鉴》是“史学双璧”，那么，《读通鉴论》与《宋论》，就是大思想家王夫之论中国史的姊妹篇。

《读通鉴论》和《宋论》，都是明清之际大思想家王夫之于晚年写成的史论名著，但又不止于纯粹地探讨历史——王夫之生于明朝，心中对明朝的归属感，是无法撼动的，所以，他对明亡怀有深痛感触。在这样的心理基础上去读史论史，最为关心的问题，自然就是朝代盛衰兴替背后的深层原因。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王朝兴起之时，初创者无不怀着千秋万代长盛不衰的期待，抱持理想，去规划，去设计，去执行，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哪些关键人物出了问题，是哪些关键步骤行差踏错，使得局面日益败坏？

今天我们或许会借用物理学的“熵增”概念，去理解传统王朝政治的积重难返、运维失序；而在王夫之那儿，他试图将目光聚焦于关键人物的重大动作，去发现导致大厦崩塌的隐秘前兆与转折时刻。

于是，他对历史人物的褒贬以及依据，常有惊人之论，但细细看来，完全符合他据兴衰以臧否人物的逻辑。

比如，宋代最大的奸臣是谁？王夫之在《宋论》乃至《读通鉴论》中，反复提及一人：秦桧——这是公认的大奸巨恶。

和秦桧能够相提并论的有谁？您可能会想到贾似道、史弥远……

王夫之的结论却惊世骇俗。


如果随机采访一位路人：“你认为宋朝最大的奸臣是谁？”相信有98%的人会脱口而出：“秦桧！”

因为杀害岳飞以求议和这件事，秦桧被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且是最顶端的那段，地位牢不可撼。


关于这一点，王夫之也持赞同态度。在《宋论》中，他对秦桧的批判可谓毫不留情，斥其为有宋一代最为险恶的权奸之一：“其机深，其力鸷，其情不可测，其愿欲日进而无所讫止。”意思是说，此人心机深，力量凶狠，心思不可测知，欲望日益膨胀而无限度，勾勒出一个阴险狡诈、权欲无穷的野心家形象。

秦桧的奸邪，不仅表现在众所周知的杀害岳飞这件事上，更体现在其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而对宋朝国本造成深层次、长时间的危害。

秦桧遍置党羽，诛逐异己，手段狠辣无情，不只是出于私人报复的目的，他最终的目的，是让皇帝身边留不下一个可靠的大臣——当时高宗年已老迈，普安郡王赵眘（即后来的宋孝宗）刚刚被选拔上来，还没有正式立为太子，一旦高宗死在他前头，那么，秦桧就会另择幼童暂时继位，然后自己再取而代之。此时，外有女真为援引，内有群奸为佐命，篡夺天下，对秦桧来说就易如反掌，这野心再明显不过了。

换言之，秦桧不满足于当一个相国而已。

秦桧刚逃回宋朝时，还没有非分之心，但发展到后来，他的所有行动，让王夫之做出判断：首先是逢迎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师，解诸将之兵，而使自己独立于百僚之上，之后又流放群贤，废黜诸将，害死岳飞。如此，他便能为所欲为，环顾朝野，天下人，包括皇帝宋高宗，都不能把他怎样。

在此情况下，秦桧就敢于睥睨神器了。

“势之所激，鼠将变虎”，秦桧野心逐渐形成，是情势而然，如果不是时间及时出手，让他死在了高宗前头，往后天下姓赵姓秦，可真不好说！而他一旦取代赵氏，可想而知，南宋军民将陷入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局面当中。

由此野心出发，秦桧对南宋的军事国防系统造成了致命破坏：“陷杀人宗族，而尽解诸帅之兵，大坏军政，粉饰治平，延及孝宗而终莫能振也。”斩草除根式清除抗金将领、瓦解边防力量、粉饰太平，来确保自己的议和政策不受挑战，一直影响到孝宗时期，最终也无人能够重振宋朝的军力，危害至远。

岳飞之死，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整个国防体系被阉割的象征。王夫之感叹，若非秦桧如此彻底地摧毁宋朝军事力量，南宋或有机会在后续历史中转弱为强。

王夫之对秦桧的批判，不仅针对其个人品德，更着眼于其政治行为对国本的侵蚀：以和议为名，放弃民族大义；为粉饰太平，制造国防危机。

这种批判背后，蕴含着王夫之对明末类似政治乱象的反思。


宋朝两大罪臣，秦桧占据一席，没有什么问题；而另一位的上榜，令人颇感意外——

赵普。

明刘俊《雪夜访普图》（局部）。宋元时期，史书与文人笔下赵普，总的来说十分伟岸。从明初开始，形象开始坍塌：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诏令在帝王庙中配以历代名臣从祀。礼部官员拟定的宋朝名臣有赵普、曹彬、韩世忠、岳飞、张浚，“帝以宋赵普负太祖不忠，不可从祀”。

没错，就是赵匡胤的重要谋士，陈桥兵变的首席策划，留下“半部《论语》治天下”传说的那位名臣赵普。

赵普、秦桧二人在王夫之这里能够并列，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怀有很大的野心，想搞取而代之那套把戏。赵普与太祖“誓而藏之金匮”的《约书》里规定“立长君、防僭夺”，在赵廷美、德昭死后，太宗一旦不保而赵普还活着的话，他就能“藐尔之孤”，把赵氏年幼继承人的生死操纵于股掌之中。

但赵普没有想到的是，太祖死后，赵光义以叔父之尊而继位为太宗，使赵普不能得逞。此类权臣伎俩，并非赵普首创：唐朝徐世勣杀王后立武氏，是想让武氏乱唐，自己再通过操纵武氏，让唐中宗如同晋安帝司马德宗一样成为傀儡，这样就可使“唐移于徐氏矣”。

除了这一阴暗面，王夫之尤为痛恨的一点，就是宋王朝军事力量的衰弱不堪，其祸根就是赵普。赵普最初利用太祖对军事将领的猜疑之心，让太祖对军事将领们采取了“杯酒释兵权”的策略，这样做，表面上是让太祖放心，巩固皇权，其实，赵普怀有更自私的目的，就是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而削弱武将的权力——他帮太祖出谋划策，策划兵变，但他也自知，将领们对他并非心服口服；其后，将领们平定各处的割据势力，立下赫赫战功，赵普都没有参与，所以，功臣都瞧不起赵普，赵普就想方设法削弱军事将领的地位和权力以求自安。于是，太祖对武将的猜疑，正好被赵普利用。

对武将乃至人才的“猜防”，也正是赵普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在评论靖康之变何以发生时，王夫之认为宋朝不知用人，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此发表了一段精彩的评论，还提到了赵普：

不知犹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岂徒徽宗之暗、蔡京之奸败坏于一旦哉？自赵普献猜防之谋，立国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为苞桑之上术。则分阃临戎者，固以容身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祸。

不知道人才还罢了，知道有人才，却不加任用，真就无话可说。这不只是徽宗蔡京的问题，根子还要追溯到赵普，就是他，给太祖献上了猜疑防范的计谋，宋王朝立国一百余年，君臣上下，心中小心翼翼只以压抑英杰人才作为保住国家安全的高明方法。于是在外打仗的人，更多的心思花在自保以防被猜忌上，建功了，反而祸事就来了！

“猜防”，从根本上扭曲了君臣关系和政治伦理，使宋代政治从一开始就缺乏互信基础。作为开国重臣，赵普窥见太祖心中的阴暗面，不但没有去做合理的引导和制衡，反而“导君以私”，使得终宋一代，皇帝普遍对大臣尤其是武将持戒备心态，难以形成健康的合作关系。

以此推之，宋朝军事制度的设计缺陷，都可将赵普视为始作俑者。强干弱枝，重文抑武，短期内可以巩固皇权，长期却导致两个致命后果：一是边防力量持续衰弱，面对辽、金入侵时缺乏有效抵抗能力；二是军事指挥系统僵化，“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严重削弱军队战斗力。这些制度缺陷的恶果，在北宋灭亡和南宋偏安过程中暴露无遗。

后世往往钦羡两宋繁华，但王夫之的沉痛目光，更集中于“两宋烽烟”。表面光鲜的背后，是宋朝军事积弱，不能对抗外族的军事入侵而亡。

“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贻六百年衣冠之祸，唯此而已矣。”宋对军事将领的猜疑削弱的危害，不仅仅是宋王朝灭亡，而是“贻六百年衣冠之祸”——从960年北宋建立，到1644年明朝灭亡，就是这六百年！可悲的是，明朝既是受害者，自己也走了老路。

作为思想家，王夫之批判两大罪臣，不是停留于一隅，而是关注其对国本、士风、政治生态的结构性破坏。

由此我们可以总结的历史教训，其实超出了一朝一代的范围：

其一，没有强有力的军事保障，文化存续必然危如累卵。

其二，“不仁者，不可与托国。”民族大义最重，不论是皇帝还是重臣，都不该为了小我私欲而罔顾国家利益。

其三，制度设计之初，就应该以公心平衡眼前政治需要，目光要放长远，而不能一味迎合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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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历代兴衰，识人事臧否。

这是著史、修史的目的，也是读史、论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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