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男女两性构成了世界两极,没有女性的世界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缺少爱情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正是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存在,才缔结起人类社会的生活和历史,也编织了艺术世界的精彩和绚丽。
所以,如果说《西游记》果真疏远和抗拒了爱情,那无疑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缺陷。后人似乎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并作出各种修补和纠正。主要者有二:
其一,董说《西游补》。
明末文人董说最早注意到《西游记》的情关:“四圣试禅心”绊倒了八戒;唐僧在西梁女国好不容易才挣脱爱情的是非圈。师徒二人都在情关有所留恋,但孙悟空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董说认为《西游记》的“情关”还不甚完整,于是在续书《西游补》中创作了一个孙悟空为情所困的故事。
其二,央视86年版同名电视剧《西游记》。
第16集《取经女儿国》是央视电视剧《西游记》中最华丽的故事。它的内容不是斩妖杀怪,而是爱情的诱惑与挣扎;故事不是发生在崇山峻岭或穷乡僻壤,而是在富丽堂皇的皇宫内院,在在披锦,处处列秀,时时惊艳。女王与御弟哥哥的爱情感动了几代人。“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委婉、缠绵的歌声勾人魂魄,曾传遍华夏大地,至今还是许多人的手机彩铃与KTV必点歌曲。
问题是,即使《西游记》爱情元素稀缺,需要由后人来补足吗?
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未必。原因如下:
首先,很难补得好。
如上所示,董说《西游补》和央视86年版电视剧中的《取经女儿国》虽然吸人眼球,但这些所谓的爱情故事终究与《西游记》隔着一层,甚至有狗尾续貂之嫌。《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做出一系列与取经无关的杂事来,最后觉悟,从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的正道上来。可见,说到底,《西游补》还是旨在心性的修行。作为取经路上的魔障,孙悟空打死鲭鱼精与打死假猴王六耳猕猴“化二心为一心”没有两样。这样的情感纠葛,说不上是一种纯粹的爱情。
至于电视剧中女儿国国王与唐僧的爱情,则属于影视艺术跨文本移植的再创造,更多来自导演的艺术构思和自由发挥。吴承恩《西游记》原著里的“西梁国留婚四十三难”,其实是唐僧所历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但爱情会成为“难”吗?所以我们在女儿国里看不到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原因容后再说。
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红楼梦》爱情满满,《西游记》爱情稀缺:“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
其次,《西游记》里本身就存在爱情故事。
爱情因人而异,各类文学作品中的相关描述更是千变万化,无一雷同。《红楼梦》中的爱情自然凄婉动人,但《西游记》中也不是完全“无爱”。只不过,书中的爱情描写不合常规,是一种异样的、甚至带有颠覆性的爱情描写。我们从原著文本出发,通过细读细嚼,在隐喻和变异的描写中可以搜索、发现爱情的“小红花”。
宝象国百花公主和黄袍怪的故事便是一例。只不过这是一朵迷乱、错放的爱情之花,本来绽放在天界的“爱之花”移植到人间,开错了地方,注定要早早凋谢,其中的爱情意味,自然很容易就被读者忽略了。
黄袍怪是何方妖孽?百花羞又是何许人物?
黄袍怪被擒后曾道出这场“爱情游戏”的前因后果。原来,他本是天庭斗牛宫外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奎木狼,因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恋,不被天界所容,因此不惜舍弃神仙身份,与玉女双双下界投成人身。玉女先下界投生为西域宝象国三公主,因其貌美,小名百花羞,人称百花公主。奎木狼却不小心投到碗子山波月洞为妖。
若奎星与玉女在凡间能如愿比翼双飞,举案齐眉,无疑可以成就一段佳话。谁知这下凡途中出了差错:玉女转世后不仅失去了神仙身份,同时也忘却了前世约定,她忘了当初天庭里的爱情誓言,更忘了已经成为妖怪的奎木狼,旧情从此难续。仍留有记忆的黄袍怪则坚守承诺,把百花公主摄到自己的洞府中,成就了一段十三年的姻缘。但人妖殊途,失去记忆的公主畏惧于前世情郎如今的妖怪身份,时刻想逃离魔窟,并最终在悟空等人寻上门来时背弃了黄袍怪,背弃了这份前世约定的“爱情”。黄袍怪的情意绵长遭遇了百花羞的冷若冰霜,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令人感慨的是,百花羞的背叛丝毫没有妨碍奎木狼的痴情。为了这段姻缘,他不惜自毁“仙”途,在人间做妖陪伴百花羞十三年,且对恋人有求必应。用他的话说,在妖怪洞穴中,百花羞“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其中的执着与辛苦,正应了元好问的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要怪唐僧一行路过,以降妖伏怪为乐的孙悟空横插一杠子;更要怪吴承恩冷酷,把这一份浑然天成的爱情当作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三十一难、第三十二难、第三十三难来写,还把美丽可爱的玉女写成了一个“无情的情人”,把奎星写成了一个爱情的殉道者。否则的话,黄袍怪与百花羞,说不定可以安然度过幸福一生,完成前生约定。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聊一聊女儿国的故事。女儿国国王与御弟哥哥,称得上是《西游记》中的“第一爱情”。但这事挺复杂,很值得细品一番。
国王与御弟哥哥,称得上是《西游记》中的“第一爱情”。但这事挺复杂,很值得细品一番。
在央视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与唐僧之间有了一场朦胧缠绵的恋爱。女儿国国王被描绘成一个对唐僧痴情不改、但又只能默默看他离去的伤情女子,从来不恋女色、不移佛心的唐僧也有些心猿意马,躲躲闪闪,颇有些“想爱而又不能”的感觉。走出皇宫、重踏取经征途的那一刻,配上杨柳依依的画面,和“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这样情意绵绵的歌词—如此画面,基本上等同于一则“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爱情故事了。
但是,只要仔细品读《西游记》中第五十四回的女儿国故事,我们就可以发现,书中所述和电视剧的情节差别有点大,有的地方甚至毫不相符。显而易见,这是电视“绑架”了文学,导演“篡改”了《西游记》原著。
在原著中,唐僧与女儿国国王之间并没有发生爱情,一点点都没有。这在女儿国国王和唐僧两人身上都可以得魅力四射的艺术精神到印证。
其一,女儿国国王的目的是找人种,求婚配。
顾名思义,女儿国是一个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国度,街上“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女儿国国王说:“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女性若要繁衍后代,就需要借助子母河的“圣水”。因为没有男性来过这个国家,所以当唐僧师徒出现在女儿国的街头时,这些妇人竟然“鼓掌呵呵,整容欢笑”,“塞满街道,惟闻笑语”,简直到了举国欢庆的地步。可以用她们见到师徒四众时的一句话来归纳:“人种来了!”—在她们眼中,唐僧妥妥的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人”了。子母河边的老婆婆也曾对唐僧道出实情:“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
如此盛况,首先是女儿国民众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心作祟,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她们对男人的需求—是需求,而不是爱慕,更不是仰慕。这种需求,从生理角度说,当然是阴阳交合的需求;从伦理角度说,是婚配的需求。而她们大呼的“人种来了”,则概括了生理和伦理两方面的需求—怀孕。这既是生理行为的必然结果,又是伦理婚配行为的客观目的——传宗接代——的必然结果。
令人忍不住要揶揄的是,即使男性稀缺至此,女性心中始终存有一点“小心思”。猪八戒对女儿国太师说“打发他(指唐僧)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时,太师满脸不乐意地说:“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生理和伦理的需求外,女王对“颜值”也是有要求的,并非是捡到篮里就是菜。“颜值”要求多少与审美有些关系,这大概算是女儿国故事的第一等亮色。不过可以肯定,不论是生理需求,还是伦理需求,又或是女人的一点“小心思”—对男性美貌体形的虚荣心—都没有哪一点是和所谓“爱情”沾边的。
女儿国是一方净土,没有受到腐朽的封建伦理特别是程朱理学的沾染。女儿国国王秉性率真,一张白纸,无拘无束,敢爱敢说,敢爱敢做,所以就做出了对唐僧死缠烂打、要求婚配的行为。
其二,唐僧则要守戒律,求真经。
被女妖精劫持,这样的经历唐僧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但是和以往相比,唐僧这次显得有点唯唯诺诺,闪烁不定,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奋力反抗。当女儿国迎阳驿站—没错,是“迎阳驿”,吴承恩专门为唐僧量身设计的驿站名字—的驿丞第一次对唐僧说起女王想“招赘御弟爷爷为夫”时,唐僧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语”。太师见状,又添油加醋,用女儿国的财富来诱惑唐僧:“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并叮嘱:“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唐僧的反应是“越加痴痖”。
正是这“不语”和“痴痖”,为后人留下了想象和编织爱情故事的空间。
那么,这“不语”和“痴痖”之间,唐僧究竟在想什么呢?
请看!唐僧同三个徒弟商量对策,孙悟空劝他干脆和女王成婚,理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呢?他严词拒绝。这“拒绝”大约可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唐僧说:“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这是唐僧的真心话—富贵是唐僧最不屑、最舍得抛弃的东西,取经才是唐僧的终极理想。这一点,凡是看过《西游记》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四圣试禅心”故事里唐僧的表现。
第二层次。唐僧的拒绝理由是:“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这里,唐僧提到的关键词是“招婚”,也就是说,凡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伦理行为—婚姻,对于以取经为使命的唐僧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入赘女儿国,放弃取经,唐僧宁死不从。这种气节,真要给唐僧一百个赞。
第三层次。悟空劝唐僧说成婚只是假意,是为了将计就计骗取关文,让女王放徒弟三人西行,成功后必然施法救走师父。此时,唐僧拒绝的理由是:“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直到这最后一步,唐僧才说出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即担心“夫妻之礼”会摧毁自己恪守一生的佛教戒律,破了自己的元阳真身。当年如来佛祖放出话儿,取经人必须是虔诚的佛子—“善信”,唐僧如果破了色戒,就自然失去了取经的资格。
上述三个层次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层层推进,但又相互联系。无论在哪一个层面上,唐僧的态度都是明确的:守戒律,求真经,坚决拒绝入赘。只不过在“生理—心理”的深层结构里,他还是留下了一丝心猿意马、猫抓鼠窜的痕迹。
那么,为何之前唐僧对勾引他的女妖精们那么决绝,而这一次却软弱踌躇呢?想来那些妖精不是人身,而这次的女儿国国王,不仅是活生生、香艳艳的女儿身,还有着高贵荣耀的背景。唐僧来自大唐上国,总是要讲点礼数,不能随便违拂了女王的好意。况且,女王还握有要命的关文呢!—没有国王签署的关文,唐僧一行就走不出女儿国。说到底,一切还是要从取经大局着想。
所以,此处敲黑板,《西游记》中唐僧和女儿国国王的故事,根本不是电视剧里演绎的那样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男女相遇引发“浪漫邂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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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西游记〉通识》
作 者:竺洪波
丛 书 名:中华经典通识
书 号:978-7-101-15732-1
出版时间:2022年7月
定 价:4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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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1.名家力作。作者沉浸《西游记》研究领域三十余年,洞悉《西游记》研究的古今沿革,融会贯通,推出这部深入浅出的通识之作。
2.文笔轻快。本书撇去学术著作固有的晦涩气,采用通俗、清丽的文字,易于阅读,令读者在会心一笑中对《西游记》所达到的艺术境界有深刻的体会。
3.内容全面。本书涵盖《西游记》研究的诸多方面,既有对于《西游记》文本本身的深度解读,也有对于《西游记》的作者、版本等问题的探讨和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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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见迭出。本书在《西游记》故事解读上饶有新意,对于耳熟能详的故事能够阐发出独有的见解,同时特别注意选择一些新颖的角度来进行解读,如孙悟空的武功为何会“变弱”,观音菩萨为何不成佛等,另辟蹊径,发前人之所未发。
内容简介
《西游记》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是名震寰宇的古典文学名著,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影响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语言表达。无疑,《西游记》中的人物和故事是让人感到熟悉的。不过,《西游记》经历了漫长的形成过程,有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有其民间文学的特点,不容易读通读透。
本书是《西游记》研究名家竺洪波教授的最新力作,融入了他三十年的研究成果和讲授经验,在所叙内容上力求新鲜有趣,文风流畅清丽。本书先解释《西游记》为什么会成为不朽的经典,然后从神话世界、文化宝典、艺术精神和文学畅想四个方面揭示《西游记》的恒久魅力,最后讲述《西游记》的作者和版本问题,并提出整本阅读《西游记》的方法,为了解《西游记》及其文化意蕴提供了一幅完整的认知地图。
作者简介
竺洪波,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小说与小说美学研究,出版《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英雄谱与英雄母题:〈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研究》《西游释考录》《西游学十二讲》《西游记辨》等专著。其中《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由国家社科基金当代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立项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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