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物。但是,尽管他治国有守文之美,处事有明断之称,甚至在他的笔锋之下,还隐含着一股大丈夫的遒劲风骨、慷慨英气,他却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一旦命运剥夺了他的地位与权势,使他由南唐皇帝沦为宋朝的阶下之囚,以低于平常人的地位来面对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他便变得一无所有,仿佛暗夜中的过客,彷徨于荒野之中,徘徊于歧路之上,无所适从。而命运不曾夺去的艺术才华,只能用来抒发他满腹的悲伤和忧惧,从而更增加他的不幸。
当宋师南下之际,李煜与群臣信誓旦旦,声言“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室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的时候,作为一个君主,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当金陵危在旦夕,李煜积薪于宫中,与女尼相约举火为应,自焚殉国的时候,作为一个家长,他的行为也并非出于欺诈。
但是,随着宋师的步步进逼,李煜的豪壮之气便渐渐消散。当陈乔入宫诀别,李煜与他执手流涕,对他说“运数已尽,卿死无益也”的时候,李煜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平常人,与其说他是在劝阻陈乔,莫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辩解。因此,他终于拒绝了陈乔为他指出的死路。
李煜出宫纳降,曹彬对他说:“归朝俸禄有限,费用日广,当厚自赍装,一归有司之籍,即无及矣。”又安慰了他一番,命其回宫收拾行装。当时,宋将梁迥、田钦祚恐李煜自尽,对曹彬说:“苟有不虞,咎将谁执?”曹彬笑道:“煜素无断,今已降,必不能自引决,可亡虑也。”
李煜回宫以后,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把宫中蓄积的财物,大多分赐近臣。内史学士张佖得黄金二百两,不肯接受,献与曹彬,请求通报朝廷。曹彬恶其邀名,把黄金输入官库,没有理睬他的要求。
几天以后,李煜率族人及百官冒雨登舟,在宋兵押送下,前往汴梁。李煜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写了一首《破阵子》:
船至汴口,李煜欲登礼普光寺,旧臣犹欲谏止。李煜大怒道:“吾自少被汝辈禁制,都不自由。今日家国俱亡,尚如此耶!”于是登临礼拜,叹息久之。此外,又散施许多衣物钱帛。由此看来,南唐的灭亡,似乎倒使李煜真正感到了某种解脱与自由自在。
开宝九年(976)正月,李煜一行到达汴梁。赵匡胤命李煜白衣纱帽,于明德楼下待罪。献俘仪式结束以后,除李煜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赵匡胤下诏称:
从这时起,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的李煜,在汴梁开始了他的俘虏生涯。
这一年的十月,赵匡胤突然死去,其弟赵光义即位,是为太宗。赵光义对李煜恩礼有加,违命侯的封号被撤销,改为陇西郡公。李煜曾向赵光义诉其贫穷,赵光义于其月俸之外,又赐钱三百万。尽管李煜仍旧处于软禁之中,但居处似乎颇有几位乐工来往。因此,汴梁的生活虽不似金陵的豪华,但也绝不能算是穷困。
不过,汴梁与金陵相比,毕竟气象不同。对于一个由皇帝变为俘虏的人,尤其是对于李煜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其中滋味,恐怕是一般人难以料想的。当亡国之际的惊慌失措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平静下来之后,那种摆脱庶事、自由自在的心境也日益被无可奈何的感慨所代替。因为李煜毕竟做惯了帝王,尽管帝王身份曾经给他带来了种种禁制和烦恼,但却绝非毫无可恋之处。权势会腐蚀人的灵魂,让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对它的神奇产生迷信和依赖。这一点,李煜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伴随着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之外,还有玉砌雕栏的楼台宫殿、婀娜多姿的嫔妃宫娥以及旖旎秀美的江南风光。
五代南唐顾闳中绘《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此时的李煜已经是病魔缠身,神情恍惚。他生活在过去之中,而他自己的一切已经随着过去的消失而消失,唯有他的艺术,在对过去的追忆中升华、光大,照亮了他的残生,包容了他的整个世界。
…………
李煜的最后一首词是《浪淘沙令》:
这首词大概就写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夏。其中凄凉哀怨之言,堪作李煜俘虏生涯的总结。而一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也道出了他一生的悲剧。词中无一愁字,无一泪字,却处处有愁,笔笔皆泪,令人惆怅,催人泪下。此词预示着李煜人生旅途的终了,也标志着李煜的艺术生命臻于极致。
小周后于金陵陷没之后,随李煜入汴梁。李煜死后,小周后悲不自胜,不久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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