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在先秦时期滥觞、两汉时期萌芽,到了魏晋时期真正形成,此后又随着社会时代环境的变化,特别是文学思潮的发展、变化,其体制和风格也不断演进。大体说来,其流变过程可以划分为魏晋、六朝、唐五代、两宋、元明、清代等几个阶段,具体说来主要是经过了形成、鼎盛、变革、衰落、复兴的曲折过程。
1、魏晋 ——骈文的形成期
魏晋时期,重点是曹魏至西晋时期,虽然世积乱离,风衰俗怨,但是思想空前解放,人们对文学性质特点的认识有了划时代的变化。鲁迅先生指出:“用近代的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而已集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种“自觉”首先表现在“诗赋欲丽”(曹丕《典论 ·论文》)的认识,进而扩展到整个文坛之上,形成崇尚华丽的辞采、追求文学形式美的文风,最后比较集中地表现在各种文体都走向骈化,直接促成了以四六句式为主的骈体文的产生,此时骈文的基本特征是在追求精美的同时,也保持着通脱之气。首先是曹魏时期的骈文作家因为受“建安风骨”的影响,虽然追求骈俪,但是清俊之风犹存,不仅诗歌生成志深笔长、梗概多气(《文心雕龙 ·时序》)的风格,骈文也不凝滞于对偶,而是以散带骈,气势清俊疏畅,虽多双行骈偶之句,但无滞涩不畅之弊。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主体上以骈语行文,但由于采取以散带骈之法,所以行文明切自然,气势流畅,带有潇洒自如的“魏晋风度”。但是到了西晋,骈文追求绮靡的趋势特别突出,主要趋势是讲究对偶,追求工丽与辞采之美。刘勰说它“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文心雕龙·时序》)。刘师培说是“西晋以降,由简趋繁”,都把握住了这一点。
2 六朝 ——骈文的鼎盛期
前有颜延之、谢灵运、鲍照、沈约、江淹、任昉、谢朓,含藻佩华,星辉月揭;后有徐陵、庾信,联镳并美,蔚乎大观,造就了中国骈文史上的巅峰——“徐庾体”骈文。许梿《六朝文絜》中说得好:“骈语至徐庾,五色相宣,八音迭奏,可谓六朝之渤澥,唐代之津梁。”尤其是庾信骈文,在南朝梁代已经做好了艺术形式、技巧等各个方面的储备,并且经过了长期的创作实践磨炼,后来又亲历国破家亡之痛、羁留北国的乡关之思,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卷舒,变化自如。《四库全书总目》就赞美庾信骈文“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在六朝骈文史、乃至整个中国骈文史上都具有极高的地位,他和徐陵一起,登上六朝骈文的巅峰。
3、隋唐五代 ——骈文的变革期
从初、盛唐骈文层面考察,王、杨、卢、骆和张说、苏颋的骈文内容宏博,音节响亮,但是清新峻拔不够;中唐陆贽骈文通畅有馀而美感不足。李商隐骈文既具峻拔清新之风,又“句挟惊人之艳”,真正达到文质彬彬的境界。如其《上河东公启》《献相国京兆公启》等都具有这样的特色。可惜的是,到了五代时期,随着社会动乱不堪,作家们大都对前途悲观失望,因而在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寻求刺激,骈文受此影响,重回六朝末期绮靡浮艳的老路。
4、 两宋 ——骈文的继续变革期
宋代骈文是在因革唐人骈文的基础上进行的。其路径基本分为两条:
一是自宋初西昆派之杨亿、刘筠、钱惟演以迄宋庠、宋祁、夏竦、胡宿、王珪,承晚唐五代骈文之馀波,重点取法李商隐骈文,未能自出新意,词取妍华而不免庸肤。
二是欧阳修、苏轼等人为代表,继承唐代韩、柳“古文运动”的传统,借鉴陆贽改革骈文的经验,对宋初以来华而不实的骈体文风进行改革,将古文风格、笔法引入骈文,使得宋代骈文面目一新,形成迥异于前代骈文的突出特点:一是长于议论。王志坚在《四六法海》中说得比较清楚:“四六与诗相似,皆著不得议论。宋人长于议论,故此二事皆逊于唐人。”虽然对宋代骈文善于议论抱有成见,但是也确实揭示出宋代骈文的突出特点。如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人的骈文议论生发,文气充足,不失为骈体佳构,自有高于唐人之处。二是将散体古文的气势和笔法引入骈文。清人程杲就看出这一点:“宋自庐陵、眉山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四六丛话序》)应该说抓住了宋代骈文的一大特征。三是喜欢用长句对偶。南宋骈文批评家谢伋在《四六谈麈》中就特别指出:“四六施于制诰、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读,多以四字六字为句。宣和间,多用全文长句为对,习尚之久,至今未能全变,前辈无此格。”点出宋人好用长句对偶的习气,只是他把时间限制在“宣和间”是不对的,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骈文在此之前就已经这样做了。四是大量使用成语,用得好的则能推陈出新,自然妥帖;用得差的,则是生吞活剥,晦涩难懂。钱基博在《骈文通义》中就指出这一点:“六代初唐,语虽襞积,未有生吞活剥之弊。至宋而此风始盛,运用成语,隐括入文,然有馀于清劲,不足于茂懿。”当时,许多骈文家都在使用成语上存在晦涩不畅的毛病,只有欧阳修、苏轼等人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并以散行之气加以疏通,为骈体文别开新境。五是以欧、苏为代表的宋代骈文家将散文的风格引入骈文,创作出“白描的骈文,仿佛画家从金碧山水解放到水墨山水一样”(瞿兑之《中国骈文概论》),语句朴实自然,洗去浮华之习,显现出一股清新自然之风。最终,北宋骈文形成欧苏与王安石两个流派。
到了南宋时期,骈文作家辈出,如汪藻、孙觌、綦崇礼、三洪、陆游、周必大、杨万里、王子俊、李刘、真德秀、陈耆卿、刘克庄、方岳和文天祥等,成就都比较可观,但是总体上都不出这两派范围:有的追踪欧、苏,有的师法王安石,虽然各有造就,但是都与北宋二派骈文存在源流关系。所以杨囦道曾经指出:“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藻)、周益公(必大)诸人类荆公,孙仲益(觌)、杨诚斋(万里)诸人类东坡。大抵制诰笺表,贵乎谨严,启疏杂著,不妨宏肆,自各有体。非名世大手笔,未易兼之。”(《云庄四六馀话》)揭示出两宋骈文的源流关系,切中肯綮。
5、元明 ——骈文的衰落期
元明两朝是骈文极度衰落时期。元代骈文继宋、金之后,其中金代骈文本来就远逊于宋朝,其初为草创阶段,借才异国;中期即大定、明昌时期,骈文逐渐呈现出自己自然畅达的特色,但缺乏大手笔;后期经过国破家亡之痛、山河异色之悲的磨难之后,骈文创作颇有起色,其中赵秉文、李俊民、元好问的骈文成就可观,但是由于整体成就不能与宋人相比,所以元人骈文学宋而罕见学金。孙梅在其《四六丛话》中介绍元代骈文创作时,标举出阎复、姚燧、王恽、袁桷、虞集、刘埙六个人。细观其文,都以学宋为主要法门。姚燧是元代较早的骈文作家,其作品就反映出元人骈文的共同缺陷:学宋不至,画虎类犬。虞集骈体也是取法宋人,尤其对欧阳修最为倾心(虞集《庐陵刘桂隐存稿序》),但是文章内容平庸,措词造语也平平淡淡,既乏工致典雅之态,更无可以回味的意韵。阎复、王恽、袁桷三人为文也都注意师法宋人,但结果却流于平庸空疏。刘埙骈文,《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作了中肯的评价:“埙之所长,在以散体为四六,埙所短在以四六为散体。”以散入骈本是唐宋以来骈文改革的大趋势,也是元人学宋人骈体的比较普遍的路子,但刘埙之失在于学养与才力不足,因而其骈体缺乏宋人的才情与韵味。在元代,只有赵孟頫骈文尚存宋人遗意。如其《赠张九思上柱国鲁国公谥忠献制》,措词典雅又无晦涩之态,工致娴熟,平实典要。虽然行文有不少长句对偶,但文气承转还能自如,不失宋代骈体风范。
明灭元之后,主要政策和策略是向汉、唐回归。特别是到明代中期以后,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和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都倡言复古。骈文作为复古派打击的对象之一,在这种文艺思潮的冲击下更衰落至极。当时以骈体行文的,一是表、判,但是一味模仿古人,没有生气,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在论述骈文弊端时特别指出:“再滥于明人之表判;剿袭皮毛,转相贩鬻,或涂饰而掩情,或堆砌而伤气;或雕镂纤巧而伤雅;四六遂为作者所诟厉。”二是笺、启,作者多承南宋人空谈性理的风气,缺乏深厚的学养,所以偶尔为之,也难有佳作。正如瞿兑之所说的,明人“承南宋人的风气,多不读书。……于是骈文成为极狭隘的用途,也就变成极卑陋的风格。明朝人只有笺启上用四六,现在偶然看见一些,都恶劣不堪。直到清初,犹是此种风气。李渔有一部《四六初征》,大约就是专为当时书启师爷用的,看他所选的,简直令人作呕”(《骈文概论》)。所以,明代和元代一样,都是骈文的衰落时期。
6、清代 ——骈文的复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