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10-06 14:18:27 来源：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作者：江弱水

导语

提到中秋与诗词，我们总会先想起苏轼“千里共婵娟”的旷达，但若论及对月夜最深沉的凝视、最细腻的感知，诗圣杜甫堪称一位真正的“月光诗人”。南宋朱弁《曲洧旧闻》载：“中秋玩月，不知起何时？考古人赋诗，则始于杜子美。”杜甫不仅“玩月”，如《十六夜玩月》通篇不用“月”字，却以“金波”“玉露”暗写月光流转，赋予月灵动的生命性；他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将一生的漂泊、家国的忧思与亲情的眷恋，都交付给了头顶的那轮明月。

今天，就让我们跟随学者江弱水先生在《杜诗三百首》中的精妙解读，去品读杜甫两首深挚细腻又脍炙人口的月夜诗。

祝各位读者朋友中秋节快乐！


月夜

杜甫



注释

至德元载（756）秋长安作。是年六月，潼关失守，长安陷落，杜甫携家北上逃难，至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安置，即孤身回长安，遂困于贼中。中秋之夜，望月思亲，因有此作。〔香雾〕仇兆鳌注：“雾本无香，香从鬟中膏沐生耳。” 〔虚幌〕幌指窗帷，虚幌则是拉开的窗帷，代空窗。与杜审言同为景龙修文馆学士的郑愔《秋闺》诗云：“虚幌风吹叶，闲阶露湿苔。”虚、闲对举，都是空的意思。宇文所安译为 empty window，倪豪士译为open window，皆得正解。

评析

这首五律，地有两处，鄜州、长安；时有三分，今夜、来日、往昔；人也有三方，我、妻、小儿女。诗人在其间作不同的排列组合，看上去很简单的叙事，其实有好多意思都在言外。今夜的月“闺中只独看”，则从前无疑是同看的。他时的月“双照泪痕干”，则今夜显然是不干的。“云鬟湿”，“玉臂寒”，正可见零露瀼，秋气凉，且暗含了凝望之久。尤其是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以彼痴騃，衬此愁苦，使愁苦加倍。最后是对未来的祈愿，镜头只给了他们夫妇，却代表了万家团圆。

此诗以“今夜”“独看”起，以“何时”“双照”结，首尾绾合，而始终以天上的一轮明月为中心，仿佛三十幅共一毂。通篇皆为悬揣与虚拟之辞。第一、二、四联，都是上下句合成一句，语意是跨越的，语气是贯穿的。在流走的语势中，嵌入了第三联精致的意象语与对仗句，是一幅妻子闺中望月的剪影，有一种令人屏息凝神的美。两句综合了众多的感官之用，兼嗅觉与湿度、视觉与温度，还加上触觉性的质感。气的弥散，光的凝定，云的蓬松，玉的细腻，材质与形态有微妙的差异和对比，既氤氲，又空灵。有人认为，这两句写的是月中嫦娥，而非诗人妻子的显影，大概觉得这两句太香艳，大儒杜甫当不会示人以闺阁之密、嬿婉之私。可是，香艳到嫦娥身上也一样不妥吧？老杜情有所至，心即无碍，本不以偶出绮语为意也。


月夜忆舍弟

杜甫


注释

乾元二年（759）秋秦州作。〔戍鼓〕戍楼的禁鼓，报告宵禁。〔露从句〕这一天是白露节气。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白露，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月是句〕月亮还是故乡见到的月亮，所以分外明亮。〔未休兵〕九节度使兵溃相州后，史思明杀安庆绪，四月，自称大燕皇帝。九月，自范阳兵分四路入寇河南。

评析

白露明月一联，意象至纯至洁，声音却使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句顿由二三变成一四，读者的感受时间与感受力也随之微调：“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露”和“月”各占了平常是两个字的时间单位，略加延宕，稍事沉吟，意味就深厚多了。两句都不讲理。露从今夜白，难道昨夜的露就不白了？月是故乡明，难道异乡的月就不明了？但诗的逻辑从属于情感的逻辑，强词可以夺理。

月露两句的花儿太招眼了，我们把后面四句的叶，特别是一二两句的根，都没怎么在意。先说根。“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平仄虽不对仗，词性却是对偶。“戍鼓”承以夜月，点出时辰。“边秋”逗出白露，点出节令。而且战时与边地的背景都出来了。“声”作动词，故以“雁声”对“人行”。“一”，独也，“断”，绝也，又是以绝无对仅有。“断人行”确立了“分散”与“不达”的阻隔意象，“一雁声”则因“雁行”而思“有弟”，又由“雁足”而想“寄书”。真是外文绮交，内义脉注。再说叶。“有弟皆分散”，而家已无存，兵犹未休，书也不达，一个接一个否定词，可谓“步步紧”（洪仲语）而“句句转”（吴庆百语）。总之，这首小诗，语浅，情长，思密；根深，叶茂，花繁。



本书精选杜甫各体诗作三百首，融汇历代注杜菁华，吸收当今治杜成果，力求新意，务去陈言。以中国古典诗学为立足点，以西方现代诗学为参照系，对杜诗的艺术加以评析。在互文语境与比较视野中，丰富我们对杜诗的感受与认知，且印证今古之人心不异，中西之文理攸同。


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博士，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著作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诗的八堂课》《言说的芬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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