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小说都有人物,不管是人或非人,有形还是无形,故事展开的第一步,就是人物的出场。不管怎么介绍时代背景、生活环境,不管怎么烘托气氛、提设悬念,都是为了人物的登场。人物登场,好戏才正式开始。 1 细水入海式
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群像故事,阵仗浩大,动辄数十甚至数百个人物,令人目不暇接。自然,其中也分主要人物和过场人物。细读他们不同的出场方式,琢磨其中的隐藏信息,能领悟到作者的深刻匠心。
有些作品一上来就介绍主角家乡何处、姓甚名谁、门阀关系、社会身份乃至性格轮廓,信息直接不假,但多少流于俗套寡淡。这种出场方式受到史传叙事的影响,比如《史记》中典型的人物出场:“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而作为小说人物,真正的好出场,一定是精心营运的,比如《红楼梦》开篇石头神话后,进入俗世叙事,从甄士隐、贾雨村起手,借着贾雨村串到冷子兴,演说两府人物概况,着重提及主人公贾宝玉,再由贾雨村递到林如海,终于将林黛玉送入贾府,行云流水般展开荣国府正文。再如《水浒传》,不算作为楔子的洪太尉误走妖魔部分,故事从高俅起手,渐入王进,由王进逃难,引出一百单八将第一个好汉九纹龙史进,徐徐铺开宏阔画卷。这等叙事手段,都是从次要人物入手,耐心地铺垫、延展,最终主角登场,可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也可谓细水入海。
《儒林外史》第一回用王冕做楔子、立典范,点出“一代文人有厄”的谶语,作为儒林世界的第一个重要角色,周进是如何出场的呢?第二回开头,吴敬梓用的就是细水入海式笔法,开篇先定空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然后定时间,大明成化末年正月初八,再定人物,七八个人,第一个登场的是申祥甫,开口便发作和尚:
之后,借申祥甫骂和尚引出荀老爹,众人正商议庙会份子钱,忽然打断,引出第三位有名有姓的人物 —申祥甫的亲家夏总甲。夏总甲开口便炫耀自己如何在衙门里吃香、年下如何忙于应酬,热闹至极:
申祥甫、荀老爹等阿谀奉承一番,又了结庙会份子之事,缓缓递入“请教书先生”的话头儿,夏总甲推荐了一人:“咱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作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儒林第一位人物周进,借夏总甲之口出场,之后真龙现身,在迎师宴上闹出种种笑话。周进的出场,是申祥甫、荀老爹、夏总甲汇聚出来的。周进是儒林的入口,周进现,儒林大开,酸腐老童生的形象一立,儒林整体气质也就定了调。
这种出场方式需要作者周密而耐心的布局,虽慢,却大有深意——不要以为夏总甲诸人的作用只是以小溪小河引出大海,看申祥甫开口、夏总甲开口,一个说的是香火钱,一个说的是衙门权势,商议的两件事:庙会份子是利益,请先生教孩子是功名。一通下来,总不离“功名富贵”四个字。在周进出场前,观音庵诸人已经点染出当下的世风时俗,儒林世界的根基与底色,就此晕染开来。
卧闲草堂本在此回回末总评曰:“‘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作者不惜千变万化以写之。起首不写王侯将相,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周进的出场,先由俗人、俗语、俗事渲染一番,夏总甲出,节奏一断,庙会份子事一出,节奏再一断,文笔如千里游龙,蜿蜒夭矫,终于引出儒林宿将。夏总甲出场前,其亲家申祥甫先出,区区总甲亲戚,便气焰腾腾如此,其实都是为夏总甲画像。一波接一波,断续跌宕,出手便不凡。这等笔法在书中不止一处,足以证明吴敬梓小说大师的功力。
2
浓墨重彩式
《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出场,可谓最著名、最生动的人物出场之一,“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已有许多学人分析过,此处我们着重要说的是凤姐儿出场的穿着:
这段炫彩缤纷、辉煌璀璨的服饰描写,不可看作古典小说里常见的套词儿堆砌,草草掠过。细细品读,从颈饰、裙边配饰到上身的袄子与褂子、下身洋绉裙,顺序分明,极富层次感,那些佶屈聱牙的佩物名目,组成了一幅喷光夺目的视觉奇景。璎珞圈、玫瑰佩,突出王熙凤的贵妇身份,缕金百蝶穿花、五彩刻丝、翡翠撒花,突出凤姐儿的“性情与审美”,她是爱热闹、喜风流、好浮夸之人,身上穿得如此缤纷耀目,实在是她内心性格的投射。经过一系列视觉描摹后,再借贾母之口,烘托凤姐儿“泼皮破落户”“辣子”的性格,也折射出贾母对其的喜爱——解释了凤姐儿特殊身份的权力来源乃是贾母。如此,王熙凤的出场变得极为丰满:她还没跟黛玉说一句话,黛玉(也是读者视角)便对她的所有重要信息有了初步了解。最后众姊妹说出凤姐的家族身份,“琏二嫂子”,以完成凤姐的整体形象,堪称完美出场。
历代评论家说《红楼梦》不落窠臼,便体现在无数这种细节上。若按俗套的写法,让凤姐与三春姐妹一起露面,由作者的全知视角来介绍她的家族身份,再写她的衣着相貌,再让贾母点明她的性格,信息也不会漏掉,但阅读效果要大打折扣。读者随初入贾府的黛玉一起,先用耳朵听,再用眼睛看,然后靠贾母提点、众姊妹补缀,真有身临其境之感,而凤姐之大方、之风流、之金贵,如银瓶泄水,一注而下,毫无任何滞涩的匠气。曹雪芹的苦心孤诣,在此尽展无疑。
同样是在这一回,宝玉的出场则又是一副全新笔墨。我们稍做梳理:黛玉进贾府,先见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然后是李纨;拜见后,贾母命人“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于是黛玉见到了三春姐妹—三春姐妹的出场无甚新奇,是压住节奏,为稍后的凤姐出场做暖场。至此,是一小结。而全书主人公贾宝玉,此时还未出场。
黛玉见过诸女眷,作者加入一个横云断岭的小变奏,黛玉随邢夫人去拜贾赦,贾赦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伤心,容日后相见 —这是极妙之笔,试想,若安排贾赦此时出场,与黛玉见面,无非又是一通与贾母类似的感慨,有重复之嫌,索性托词不见,一笔带过。我们随黛玉又来到王夫人房中,用王夫人的几句话,略过贾政——不然一一见面,近乎流水账了——为宝玉出场做重要铺垫:“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王夫人这几句话,直接给宝玉画了像,先说他与自己的关系,是孽根祸胎(脂砚斋此处评说“四字是血泪盈面”),再说宝玉在家中的行藏,是混世魔王。“庙里还愿去了”这一句看似简单,脂砚斋此处评点“是富贵公子”,羚羊挂角地点出了宝玉的慧根,去庙里还愿,所以黛玉初来时没有遇到。而后接以黛玉事先掌握的信息,母亲曾跟她提过这个表兄,“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帷厮混”,三句话精当无比,给宝玉立了一则传神小传。我们要明白,黛玉回忆母亲的介绍,其实是作者在向看官(我们)介绍——接上了前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宝玉的评价——依然在耐心地为宝玉出场做准备。
与王夫人话家常后,再次横云断岭,加入晚饭一节,极写贾府规矩之严肃、众人之恭谨,以及黛玉之处处新鲜、处处不适应,这是她后来“寄人篱下”素常伤心的肇端。饭后,宝玉终于要出场了。曹公依然用“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手法,只是与凤姐大笑不同,是“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
宝玉出场,用“脚步响”预兆,非常有趣。第三十七回,众人集海棠诗社各起雅号,宝钗讥讽宝玉:“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恰当的狠。”宝玉作为富贵闲人,却整日里不知忙个什么,从来都是莽莽撞撞,颟颟顸顸,他操心关切的,不是经济学问,而是那一片情痴情种的漫漫心事。黛玉终于要见到宝玉了,先听见一阵“脚步响”,是木石前盟在此生此世瓜葛纠缠的前奏。脚步响后,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丫鬟为何笑着说?又为何直呼贾府贵公子的大名?这些都是细微的小伏笔,之后看宝玉如何对待女子,便知丫鬟为何笑;为何下人直呼姓名,后来在第五十二回,通过晴雯之口解释了,乃是“好养大”之意。黛玉心里正紧张地想着宝玉的种种丑闻,“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
云雾缭绕半日,真龙终于现身。与凤姐出场的描写顺序相似,也是从服饰开始写,数句浓墨重彩的细节描绘,如凤姐一般,也打造出一团令读者眼花缭乱的金贵奇观图景。接着以相貌刻画,再用关键句点出性情:“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宝玉有情,是全书关键的文眼之一。最后再回到服饰描写,因为要出场一位同样重要的“角色”,真正的宝玉——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为什么是五色丝绦?要知道女娲补天所用的石头便是“五色石”(此传说久远,《淮南子》便有记载),而贾宝玉的前世正是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无用顽石。五色丝绦系着这块宝玉,正是“前世因缘”的一种暗示。
贾宝玉的出场,便是“真宝玉”的出场,两者性命一体。刚见到宝玉,黛玉的反应出乎我们意料——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读者的情绪随着黛玉同时高涨起来,但曹公以惊人的耐心再次按住话头,让宝玉先去见王夫人,等回来时,已经换了衣服,再来一段服饰与容貌描写,这一回,宝玉变得亲切家常多了,“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曹公还嫌不足,又用《西江月》二词为宝玉画像。这两首词极尽讽刺之能事,“总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云云,与前文写他衣着如何尊贵、容貌如何风流,全然是两副笔墨,如此,大热之后接以大冷,一正一反,一积极一消极,来定格宝玉的登场——外貌与内心兼顾,让读者对宝玉为人有了大概掌握。
宝玉的出场还未完结,曹公写他见到黛玉,流水无痕地转变了视角,让读者从黛玉身上移开,进入宝玉的视角反观黛玉,让黛玉再次出场,也是正式的出场——“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等共十句,脂砚斋评说:“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要注意的是,宝玉眼中的黛玉,全是容貌描写,与之前黛玉看凤姐、看宝玉很不相同。脂砚斋在这里有妙评:“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而在宝玉看之前,曹雪芹并未细写黛玉的容貌,偏偏要等宝玉出场了,要他来看,原因很简单:两人有前世夙缘,绛珠仙草自然要等神瑛侍者出场了,才露出真容。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放在这里说很合适。
紧接着,宝玉第一句话便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正呼应了黛玉见他时的内心台词:“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果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的登场,至此才宣告结束。
从细微处窥见中国古典小说的隐秘传承与美学价值。
周游 著
简体横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5813-7
56.00元